第6章 火柴天堂(第2/9页)

“没什么为什么。”我胡乱地应付着,“就是没意思了。”

“你哄鬼。”她打断我,“别拿我当傻子,你才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她紧紧地盯着我。我低下头,拨着杯子里的冰块。

“江东,你跟我说实话。”她不依不饶,“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不敢看她的脸。只是注视着她略略痉挛的手指。我还以为她会把她手里的汉堡对着我的脑袋扔过来,但是她半天没有声音。

两行泪从她的脸上滑下来,她看着我,慢慢地说:“妈的江东,你怎么这么傻?”

[天杨]

我坐在台阶上,台阶很凉。晚自习的铃声响过,走廊里寂静了下来。我没有跟着人流回到教室,变成这寂静的百分之一。我知道这种行为叫“逃课”。可是我得等他。下午上课前他出去了,就一直没回来。

“天杨。”他站在十几级台阶下面望着我,“你怎么不上课?”

“你不也没上课吗?”

不对。我不能第一句话就搞出这种氛围。我说:“我等你。”

“等我?”

“星期六的时候我看见你和方可寒在一起。”

他不说话。

“这就是真正的原因吧?你可以跟我分手,但是你不能拿我当傻瓜。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她才——”

“是。”他干脆地承认。

我笑笑,“还好你没骗我。你是真的喜欢她,对不对?”

他说:“天杨。”

我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他说:“天杨,实话告诉你我今天特别累,我现在不想说这些。”

“你必须说,我有权利知道,你还喜欢我吗?”

他艰难地点点头,“当然。”

“你喜欢我,可是我爱你。这就是咱俩的区别。”

“天杨,你这样说,你想让我回答什么呢?”

好问题,我到底在等待什么?

“天杨,要是我真像你说的拿你当傻瓜的话,所有的事儿就没那么难办了。肖强就说我傻,说我为了打苍蝇打碎了花瓶。我本来可以撒谎,对你撒谎也对我自己撒谎,但是我不愿意。因为我和你的……事情,是我心里最干净最珍贵的东西,我宁愿不要也不能弄脏它。信不信由你,天杨。”

“我信。”我笑笑,“我还没看出来你这么伟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吧?然后你就这么伟大地把我牺牲掉——为了你心里最干净最珍贵的东西,这样你就平衡了满意了因为你已经付出代价了而且还是挺大挺疼的代价,很多年后你回想起来也可以自我安慰:毕竟你自己惩罚过自己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当你的‘代价’?你们男人就是这点贱,明明是自私没用还非要硬逞英雄。”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天杨?”他停顿了一下,“你这叫自说自话。”

“随便你怎么说。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可以没有我,我不行。不管你心里多难过,你也还是可以没有我,就像你自己说的:宁愿不要也不能弄脏。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宁愿怎么样也不能‘不要’。你知道我看见你和方可寒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我想:这下好了,我终于找着一个理由去跟你再说两句话,吵架也好,哪怕对骂也行。这些日子我想和你说话想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了。”眼泪突然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咬着牙把它咽了回去,“江东,我要你回来。”

他从楼梯下面走上来,紧紧地搂住了我,那么紧,也不管这还是在学校,也不管要是让老唐或者其他老师撞见的话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他说天杨要是现在来一场大地震就好了,他重复了很多遍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狠狠地咬他的肩膀、他的胳膊,他也不放开我。

“你知道我这几天多想你吗?”

“知道。”

“可是你不能体会。”我抬起头,看着他。

“天杨。”他捧起我的脸,“告诉你件事儿:方可寒她可能快要死了。”

[江东和天杨]

那天晚上从麦当劳出来的时候,方可寒异常地安静。晚风吹上来,这个城市难得有一点闲适的味道。她把头发扎起来,冲我一笑,眼睛亮闪闪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地观察过她——我是说在床上的时候。

我送她回家。穿越最繁华的商业街,路过北明,抵达没有人的堤岸。曾经你只要走上这个堤岸就能听到工厂里机器的轰鸣,不是那种刺耳的轰响,那声音远远的,沉沉的,好像来自地心,听惯了之后还觉得它很家常。

“江东你还记不记得?”沉默了很久的她突然开了口,“高一的时候,地理课,讲城市布局,老师就拿这间工厂举例子。”

“怎么不记得,”我说。我到现在也能想起那个老师的语气,“开什么玩笑?河边也能盖印刷厂?幸亏那厂子如今倒闭了,否则让来旅游的外宾看见,笑话不笑话?”那年我们这儿办国际旅游节,来了好多鬼佬和小日本。

老师话音落下,大家哄笑。在我们学校,大家嘲笑起我们所居住的这座城市都是毫不犹豫的。哄笑声中我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原来没有人认为自己属于这个地方。

“那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方可寒继续说,“所有同学里只有我是从那间工厂的子弟中学来的。”她微笑。

“子弟中学那年考来北明的,是不是只有你?”

她点头。我突然想:要是那天,在哄笑声中环顾四周的我撞上她美丽的眼睛,那我高中三年经历的,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筒子楼里的灯光悠长,走廊里堆得满满的旧报纸、大白菜、自行车零件、蜂窝煤。水房的管道一定是又堵过了,地板上还是湿湿的,凹陷的地方汪着一摊一摊的水。小时候水房堵塞的日子是大人的灾难孩子们的节日,在大人们污言秽语的诅咒声中,我们高兴地脱了鞋袜,踩着运气好时能淹没到脚踝的水在走廊里一边追逐一边喊:“水灾——发水灾了——”

方可寒那时不屑于跟着我们疯,只不过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无意中开门看见了她。那天水房堵得超常的严重,直到晚上脏水还不退。漂了一地的烂菜叶菜帮,还有一楼道的潮气。她走出来,左右看了看,长长的走廊寂静无声,没发现我,然后她拎着她那双红色的小塑料凉鞋,轻轻地但是兴奋地踩进了水里。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专注的眼神,那个场景就像做梦一样。

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站在走廊里,用称得上是警惕的眼光看着我们。方可寒笑笑,“你能不能认出来她是谁?”我当然认不出。方可寒说:“她就是戴明和武艳的女儿。”戴明和武艳,是我们筒子楼里的“梁祝”。那时候他们俩也就是我们现在的这个年纪,戴明很英俊,武艳很丰满。戴明为了武艳腰里别了三把水果刀单枪匹马去和七十二中的一群人叫板。那天晚上静静的楼层中回荡着他们两家大人打人骂人的声音。后来他们俩一起离家出走,又一起被大人捉回来;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