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六月里章副部长带着钟处长等人到厅里宣布了新班子的组成,马厅长再干一届,我被任命为副厅长。在这之前钟天佑就打电话来给我通了气,说我在民意测验中反映不错,马厅长也竭力推荐我。我觉得自己这几年韬光养晦低调做人的策略还是奏了效的。后来又通知我去他办公室谈话。我想着我们老乡一起喝过酒玩过牌的,就带着很轻松的心情去了,还准备了随口说出来的玩笑话。一进门发现气氛不对,钟处长神情很严肃,我马上也严肃了起来。我一时就糊涂了,不知道哪种神情才是他的真面目。虽然我对这项任命早已知道,但在全厅大会上宣布的那一瞬间身子还是震了一下,自己现在是省里掌握的干部了!像有一个火球在心脏的部位轰地一响,暖流迅速分布到了全身各处,四肢都有点麻酥酥的。我坐在台下看着章副部长的脸,一时忽然觉得他那样可亲可敬,自己从此与他就有了血肉的联系。在全厅干部的掌声中我上台讲了很短的一段话,这段话我在前一晚都背了很多次了。我主要讲了两点,一是协助做好工作,这是讲给马厅长听的,一是当领导就是为大家服务,这是讲给群众听的。我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走下台却有一点不太好的感觉,我讲真心实意的话怎么也会显得虚伪?又想大家现在不相信我,就以后看我的吧。

我决定继续奉行低调做人的宗旨。我揣测马厅长吧,孙之华的事肯定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十多年跟着转的人,说翻脸就翻脸,他还敢相信谁?他那发现挑战者的眼光万一停在我身上,那就很难移开了。我又揣测周围的人吧,我九十年代初才开始起步,如今到了这个份上,很多人心里肯定都别扭着,我只能靠低调去化解这种别扭,不然这股情绪拧到了一起,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我给淹了。

跟马厅长说话我总是赔着一百个小心,哪怕别人都把我看成了他的人,我还是把这些小心赔着,这毕竟不是跟朋友说话啊!一句话没说好,就可能产生一条裂缝,而且这条裂缝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动扩张,以至导致崩裂。有一次马厅长说:“厅里的工作还能抓住一些什么新的增长点,大为你替我好好想想!”我说:“该想的马厅长都想到了,再要想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了。”他笑着说:“是吗?是吗?”我事后反复体会他的笑声,觉得其中还有特别的意味,他用了“增长点”这个词,那一定是有所指的。有所指却引而不发,那一定是那个话需要我来说。晚上我把马厅长可能的想法反复搜索了一遍,忽然省悟到几年前曾向他提出搞厅史陈列馆的建议,后来自己觉得这个建议太过了一点,没再提起过,这是不是增长点呢?想到这里我犹豫了,凭良心说我不该去迎合这种想法,卫生厅建一个陈列馆?这个建议由我提出来,大家不会骂我?可如果马厅长真有这个意思,我装傻不提,也有人会提,我岂不被动?凭良心说提出这样的建议不是正常人的思维,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做得出来的事,特别不应该是我池大为来做的事。问心有愧,问心有愧啊!可圈子里的思维方式与常人不同,向上负责是第一条。刘跃进说我是政治动物,我不这么着行吗?我凭良心?我实事求是?我摔着了脑袋吗?缺氧吗?我没摔着脑袋又不缺氧,我就不能凭良心也没法实事求是,那太奢侈了。我把自己的犹豫对董柳说了,她说:“别傻呢,我们家有今天靠的是谁?靠人民群众?我们住筒子楼那么多年,人民群众谁说过一句可怜?人民群众是个屁!别说陈列馆不用你一分钱,就是用你几万块钱,那也是应该的,你前几年能拿得出这几万块钱?我生一波都是借的钱呢!”像往常一样,她一忆苦思甜就情绪激动,这时又掏出手帕擦起泪来。我下了决心,反正马厅长想做这件事他就是要做的,我提不提都无关大局,还不如由我来抢了这个先手呢,管他妈的良心不良心。我表态说自己要为大家当好一个服务员,当时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可事情来了,首先得面对上面啊,我头上的帽子是哪里来的?没有了帽子我又是谁?这其实根本不是我可以选择的事情,这实在是神仙也没有办法的事情,更不用说俗骨凡胎的人了。大家要骂就让他们骂几句吧,他们骂几句毕竟还是不关痛痒。大家都说我不好马厅长说我好,我还是好,大家说我好马厅长说我不好,我还是不好。我不是我自己,我是一种现象。既然如此,我没有必要责备自己,换个人也只能如此。我有千想法万想法,还得把马厅长的想法当成最后的想法,势不可挡!荒谬的事情就是会堂而皇之地做起来,不必奇怪。这样想起来,闹一场“反右”再闹一场“文革”也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

第二天碰见马厅长我说:“在马厅长您的启发下,我倒想起了一个增长点,我们能不能把厅史陈列馆搞起来?也让大家看看,这么多年来特别是这十年来,我们厅里走过的艰难道路,取得的巨大成就。”“巨大成就”四个字脱口而来,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马厅长说:“你觉得合适吗?”我想着马厅长他想的万一不是这件事,我倒把这件事挑了起来,那连我自己都要骂自己不是人了!屎不臭,挑着臭!我试探着说:“我觉得倒是挺合适的,马厅长您看呢?”他说:“你觉得合适下次厅办公会你提出来,让大家议议。”

在下一次会议上讨论了别的事情之后,我就把建议提了出来。其他几个人似乎有点意外,互相望望,又一齐看着马厅长。马厅长现在的威信已经登峰造极,讨论什么事情大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摸清他的意图,然后再表态。马厅长说:“大为同志有这么个想法,大家议一议。”几个人的发言都模棱两可,他们避免在马厅长态度明朗之前表明自己的态度。马厅长说:“刚才大家的发言对我有很大的启发,我顺着大家的思路,看能不能这样?专门搞一个陈列馆,厅里也没有这么大一块空地,索性把临街的第二办公楼拆了,再把大门往东移,盖一幢像样的办公大楼,一楼就做陈列厅。房间多了我们可以租出去几层,充分利用码头好带来的商业机会,用租金来偿还贷款。”我马上说:“还是马厅长想得远,想得深,这样我们既改变了办公条件,又把陈列馆搞起来了,还没有经济上的压力,一举多得,利国利厅又利民。”事情在原则上就通过了,马厅长指派我会同基建处把具体方案弄出来。我提议建十二层,马厅长说:“怎么都是建,建就建出个气派来。”把方案改成二十层,一到四层为厅办公室,从东边楼梯上,四层以上准备作写字楼出租,从西边电梯上。我没想到马厅长有这么大的气魄,除了一楼做陈列厅有点可惜,这个构想其实是很好的。仔细想想,马厅长的想法实在是高人一筹,一幢大楼,就把陈列馆这个事实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