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2/5页)

李济运喝得太快了,酒从嘴角两边流了下来。他揩揩嘴巴,想把刚才的话圆回来,说:“年轻?谁都年轻过。杜甫有诗说,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不料他说了这话,田副厅长却抗议了,笑道:“济运,你这就是说我们老头子了!我可是白头翁啊!”

李济运见自己越想圆场,话就越说越错,忙朝田副厅长作揖打拱,道:“哪里哪里,田厅长年轻哩,您头上哪有半根白头发?”

田副厅长撩起大背头,露出额上白色发根,道:“假的!这才叫形式主义!”

田副厅长撩了头发,满桌的人都开始撩头发,争着说自己头发也是作假,好多年的形式主义了。只有朱芝没有撩头发,她的头发也真的没有白。李济运因为说话屡次出错,就恨不能马上满头飞雪了。他不但撩起前额,还低头把后脑勺给大家看,说自己的头发也白得差不多了。坐在他旁边的李非凡敲了他的脑袋,摸了摸,说:“你这算什么,你是少白头!”

李济运突然想吐,眼睛开始发花。俗话说,男儿头,女儿腰,不能随便摸的!可李非凡却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还摸了一把。他大小也是个常委,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能叫人随便摸脑袋?他知道李非凡也许是亲切或随便,可他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因为挂职的事,反正全身都不舒服。无意间瞟见朱芝正微微地笑,他像酒后突遇冷风,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想刚才这帮中老年男人吵着比谁的白头发多,朱芝看着肯定很可笑。他自己低头让人家看后脑勺,只怕最是可笑。也许他刚才想吐,就因为头埋得太低了。反正是不应该低头让人家看后脑勺。

大家都敬过了田副厅长,各自端着杯子起身,围着桌子相互敬酒。有人便戏言,宴会到了这时候,就转入运动会了。场面看上去有些乱,却是乱而有序。谁该敬谁的酒,先敬谁后敬谁,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省里各位处长都介绍过了,但喝起酒来又忘了尊姓大名。又是交换名片,又是幸会幸会。

只是服务员有些忙不过来,几乎是围着桌子小跑。

熊雄便吩咐:“多来一个服务员!”

田副厅长马上说:“只要一个服务员,只允许一把酒壶!”

熊雄马上赔罪:“田厅长,您是我们老领导,我们怎么敢呢?”

田副厅长笑道:“你们的名堂,我是知道的!”

局外人听着,似乎他们在说黑话。原来,酒喝到这个时候,气氛到了高潮,服务员就开始玩手脚,只让客人喝酒,自己领导就喝矿泉水。侍候这场面的服务员,都是训练有素的,做得滴水不漏。李济运敬别人都是一干而尽,只有朱芝悄悄嘱咐他别喝完了。

该敬的酒都敬了,田副厅长开始摆龙门阵:“我在西安见过一种酒壶,叫良心壶。那酒壶上面一个孔,下面一个孔。一个孔灌酒进去,一个孔灌水进去。你封住上面那个孔,倒出的是酒,封住下面那个孔,倒出的是水。里面有两个胆心,叫两心壶,叫着叫着就叫成了良心壶。他们演示给我看,我说你这分明叫黑心壶,居然还叫良心壶!我说你们要整别人的酒,最好去西安买个良心壶来!”

熊雄笑道:“真有这样的壶?那我们改天买几把来,县里的接待水平肯定要更上层次!田厅长您放心,我真有那壶啊,只用来接待外国鬼子!”

田副厅长故意骂人,说:“真是没见识,哪见外国客人这么斗酒?我们这叫野蛮!别把野蛮当豪爽!”

熊雄知道田副厅长的性格,道:“哪天田厅长下来,我们学文明了,您肯定要批评人了!”

田副厅长又道:“那个良心壶,据说是哪个朝代的文物,现在复制出来做旅游商品出售。说明我们古人老早就开始酒桌上整人,煞费苦心啊!”

李济运两耳的声音忽近忽远,还伴有啦啦的响声,有些像在北京听到的鸽哨。秋天北京的天可真蓝啊,成群的鸽子掠空而过,啦啦啦啦地响。猛听有人说:济运不止这个量!李济运这才知道自己合上眼睛了。

他睁开眼睛,说:“我醉了,真的醉了!”

他真的喝醉了,可又不能让人小看。酒桌上越说自己醉了,人家就不相信你醉了。他想证明自己真的没醉,便举起酒杯,望着熊雄道:“田厅长是我的老书记,您是我的新书记。还要敬您一杯!”

熊雄说:“济运,要敬,在座各位你都要敬。一来你是老弟,二来你鸿运当头!”

田副厅长大手一挥,说:“酒到尽兴止!你们就不要欺负小李了!”

李济运听这话差点要哭了,自己都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心里真有委屈。无论如何,同酒是有关系的。不是喝酒,他也不容易被感动,心里有委屈也会咬牙受着。李济运拿餐巾纸把额上的汗和眼角快渗出来的泪水,稀里糊涂一把揩了,笑道:“田厅长,您关心我,在座各位领导也关心我!”

田副厅长却拿出老大架势,说:“我看他们就是有些欺负人!告诉你们,俗话说得好,欺老莫欺小!”田副厅长越是声色俱厉,满桌的头头脑脑越是哈哈大笑。他们越是哈哈大笑,就越能衬托田副厅长的风范:既幽默风趣,又体恤部下。

熊雄笑过之后,很认真地望着李济运说:“李主任,田厅长是把你相准了,你日后必成大器!”

田副厅长笑道:“我也不是神仙,别给我戴高帽子!反正年轻人前程不可限量,你要欺负就欺负我这老家伙,年轻人是欺负不得的!谁知道人家会发达到什么地步?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熊雄又道:“田厅长不光会相人,更会相己。报告厅长,我刚调来时就听说过一个故事,到您这里求证一下。”

田副厅长稍稍凝神,马上意识到了,微笑着问道:“你是说家乡的变化很大吧?这个故事在省里很多厅局流传。在我们厅里,有说是张三的,有说是李四的。”

熊雄说:“我听说的是厅长您!”

省厅办公室的吴主任马上插话:“完全是扯蛋!我十多年前就听过这个笑话。田厅长人随和,有些人开玩笑就放肆了!”

李济运酒醉心里明,记得原先刘克强同他说过这个笑话。说不定田副厅长刚去时有人欺生,故意编故事嘲笑他。现在只怕谁也不敢把这个故事安在他身上了。看看这些处长们,只顾喝酒,没人说话。他们的目光都随着田副厅长转,仿佛他身上有根无形的线,扯着处长们的眼珠子。刚才要不是熊雄说起这个笑话,吴主任也不会说话的。

田副厅长却把大背头往后一抹,很认真地说:“我离开乌柚也有七八年了,家乡的变化真的很大啊!来,敬你们一杯,这都是你们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