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4/5页)

李济运虽然知道老婆文化不高,却非常讨厌有人说他老婆没文化。她原本只是唱戏的,嗓子好长相好就行,哪要那么高的文化?又不是让她当大学教授!旧时候的艺人几个是有文化的?有个故事说,过去有个名角唱戏,出场道白:“打马来到潼关,不知身在何处。抬头一看,但见三个大字——潼关!”潼关到底是几个字都不知道。道白开口就有毛病,既然说打马来到潼关,却又说不知身在何处。旧艺人多不识字,都是师傅教一句学一句。师傅自己有文化的也少,也是师傅的师傅教的。李济运想自己老婆总算还认得字吧?她当幼儿园园长有什么当不了的?幼儿园不就是教孩子们唱唱跳跳吗?拿这一点说,舒瑾是专家了!她干这园长还有些屈才哩!

李济运就这么神游八极,熬过了上午的汇报会。下午,田副厅长想去当年工作过的乌金乡看看,打算在那里睡一个晚上。田副厅长年轻时在那里当过公社书记,那里可以说是他仕途的起点。熊雄开玩笑,说乌金乡是田厅长的瑞金。田副厅长不想前呼后拥地下去,就只有熊雄陪着他去了。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突然想起昨天酒桌上朱芝的微笑,便打了电话去:“昨天吃饭时你笑什么?”

“我不笑,难道哭呀?”朱芝说。

李济运说:“我说自己头发也白了,就看见你在笑。”

“没有啊,我不知道自己笑哩。”朱芝问,“熊雄让你去挂职,同你商量过吗?”

李济运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谁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还是真有这个想法?明明你比我年轻,他故意说我最年轻。他自己都比我小几个月。”

朱芝冷冷一笑,说:“看来,你这个老同学来当书记,我们是白高兴了。”

他的手机响了,便放了电话。一看号码是熊雄,他接了,听熊雄说道:“李主任,你快叫办公室安排一下,田厅长马上要赶回省里去。早点吃晚饭!”

原来田副厅长突然接到通知,明天要陪成省长下去。他没有赶到乌金乡,半路上就打转了。李济运打了梅园宾馆电话,自己随后就过去了。

五点多钟,田副厅长回来了。李济运迎了上去,道:“田厅长真是太忙了!”

田副厅长笑道:“这就叫人在江湖!”

匆匆吃过晚饭,田副厅长就告辞了。乌柚到省城很快,回去其实很从容。田副厅长下来是当然的老大,可他接了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连走路的步子都快些了,不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的这种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电影里那些国民党官员,只要听到“总统”二字,马上齐刷刷地立正,只怕不光是一种仪式。李济运最近读书看到一种理论,说的是下者对上者,弱者对强者,卑者对尊者,最易产生心理依附,影响人的正常心智和正确判断。如此看来,个人崇拜是有病理根由的。

送走田副厅长,熊雄说:“李主任,我俩坐坐吧。”

李济运猜到肯定是找他谈挂职的事。熊雄这两天陪着田副厅长,他俩一直没有机会坐下来。去了田副厅长才住过的大套间,服务员正在收拾卫生。李济运吩咐道:“你等会儿再来弄吧。”

服务员走了,把门轻轻带上。熊雄说:“李主任,派干部到省里去挂职,这不论对干部本人的成长,还是对我们县里的工作都有好处。既然田厅长点名想让你去,我个人觉得这对你是个好事。”

李济运早已不把熊雄当同学了。既然是公事公办的关系,说话自然按官场套路。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自然是服从组织安排。但要我谈个人看法,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得太明白。去好还是不去好,我拿不准。当然,我这只是从个人角度考虑。”

熊雄说:“李主任,我俩毕竟是老同学,你我说话不妨开诚布公。我个人意见,你到省里去挂职,对你的进步很有好处。你如果能够争取在省里留下来,起点更高,天地更宽。”

李济运笑道:“熊书记处处替我着想,非常感谢。但是,我个人想法,一是想继续在县里干,二是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合基层工作。”

熊雄点头而笑,说:“李主任,我一直很感谢你。我来乌柚时间不长,你对我的工作非常支持。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凡事既要从工作需要考虑,也要从干部成长考虑。这事先这么说着,你自己想想。不想去,我是求之不得。反正还只是酒桌上一句话。有一条请你相信,我熊雄一切都是惟愿你好。”

两人并肩下楼,熊雄上了车。李济运习惯走走,就说:“熊书记你先走吧。”天黑下来,县城里人声叫嚷,汽车喇叭,混作一团,似乎比白天还要嘈杂。李济运想让自己脑子变得清醒些,便做游戏似的琢磨这事儿:到底是白天嘈杂些,还是晚上嘈杂些?应该是白天嘈杂些。晚上觉得街上更加吵闹,只因忙碌一天,脑子本来就乱。事情还是要想清楚,多想想结论就不同。去不去省里挂职,这事太重要了,不想清楚不行。不断有人同他打招呼,似乎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越来越敏感,总觉得别人都在琢磨他。自从检举了刘星明,他的神经很脆弱了。

李济运按了门铃,门很快就开了。门是舒瑾开的,她并没有望望回家的男人,仍扭头看着电视,说:“人都是命。”

李济运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倒是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舒瑾一边倒茶,一边仍望着电视。一位当红女歌星正在唱歌。舒瑾把茶放在茶几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李济运端起茶来喝,想起了刚才舒瑾说的话。原来她是感叹自己的嗓音天生的好,只是没有那个命,不然也是红歌星。红歌星谢幕而去,舒瑾又微微叹息,头轻轻摇着。

李济运拿起遥控器,调小了电视音量,说:“声音太大了,会吵着歌儿。”

歌儿关在自己房间做作业,天知道他到底在捣什么鬼。最近老见家里有蜗牛爬,不小心踩着了就咔地一响,地上便黏糊糊的一个小印子。李济运最先怀疑是污水管里爬上来的,就叫人做了个铁丝网套住洞口。可蜗牛仍不时出现在厨房和客厅,也有爬到卧室里去的。舒瑾有天打扫卫生,却在厨房角落里看见一个塑料盒子,里面装满了沙子。再仔细一看,沙子里满是蜗牛。知道又是歌儿养的,又把小东西教训了。

李济运想进去看看歌儿,却忍住了。歌儿不怎么搭理他,去了也是热脸贴冷屁股。他想起挂职的事,就对舒瑾说:“你说人都是命,我正想同你说件事。”

舒瑾问:“什么事?”

李济运说:“我有个机会到省里去工作,你说是去好,还是不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