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来的人(第2/7页)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他的一只手抓住了克里斯汀的手臂,手肘的上方。

“你……待在……这。”克里斯汀说,忍着没有抬高嗓门,但却一字一顿,就像是在对一个耳背的人说话。她挣开他的手——他抓得并不紧,也无力对抗她打网球练出来的二头肌——从街沿一跃登上电车的台阶,听着车门在身后吱吱嘎嘎地关上,长出一口气。坐在电车里,开出了一个路口,她才允许自己从一侧的窗户朝外看了一眼。他站在原地;似乎正在那本小便笺上写着些什么。

回到家后,克里斯汀只来得及吃上几口点心,但辩论社的活动她还是差点迟到。那天的辩题是,“战争已经过时。”她那一队是正方,他们赢了。

从最后一门考试的考场里出来,克里斯汀情绪低落。倒不是因为考试,而是因为这是最后一门:这意味着这一学年也结束了。她如同往常一样去咖啡店坐了一会儿,然后早早回家,因为好像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是你吗,亲爱的?”母亲在客厅里喊。她一定是听到了房门关上的声音。克里斯汀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弄乱了摆放整齐的靠垫。

“考得怎么样,亲爱的?”母亲问道。

“还好。”克里斯汀语气平淡。确实还好;她及格了。她不是那种拔尖的学生,她自己知道,但她很用心。教授们总在她的学期论文上写些“非常认真努力”,或者“构思全面,不过可能缺了些锐气”之类的评语;他们给她B,偶尔是B+。她正在修读政治经济学,希望毕业之后去政府部门工作;靠着父亲的人脉,还是很有机会的。

“那挺好的。”

克里斯汀忿忿不平地想,母亲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考试究竟是什么。她正在整理花瓶里的剑兰;戴着橡胶手套保护双手,从事她所谓的“家务活”时,她都会这么做。就克里斯汀所知,她的家务活包括往花瓶里插各种鲜花:黄水仙、郁金香、风信子,连同剑兰、鸢尾和玫瑰,一直到紫菀和菊花。有时候她也做菜,动作优雅,用的是自动加热的暖锅[4],不过她把烹饪看成是一种兴趣。其他事情都由女佣一手包办。克里斯汀觉得,雇女佣多少有些不太道德。能雇到的那些女佣不是来自国外,就是已经怀孕;经常是一脸好像被人占了什么便宜的表情。但母亲反问不做女佣她们又能怎么办;她们只能去收容所,或者待在自己的国家里,而克里斯汀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多半是事实。况且,和母亲争辩本来就很难。她看上去那么优雅,打理得那么精致,仿佛一声刺耳的呼吸都会刮破了表皮。

“今天有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打来电话,”母亲说。她已经插好了剑兰,正在脱手套。“他要找你,我说你不在家,然后我们好好聊了一会儿。你没和我提过他嘛,亲爱的。”她戴上眼镜,那副眼镜用一根装饰精美的链条挂在她的脖子上,这是一个信号,她此刻的状态是摩登、睿智,而非过时又古怪。

“他留名字了吗?”克里斯汀问。她认识不少男孩子,但他们不常给她打电话;有事都在咖啡店里或是社团聚会之后找她。

“他是从其他国家来的。他说晚点会再打来。”

克里斯汀得要想一会儿。她和几个外国人略有些交情,大多是英国人;他们都是辩论社的成员。

“他在蒙特利尔[5]学哲学,”母亲提示她,“听上去像法国人。”

克里斯汀渐渐想起学校公园里的那个男人。“我觉得他不是法国人,完全不是。”她说。

母亲又摘下了眼镜,正心不在焉地拨弄着一枝弯弯的剑兰。“唔,他听起来像。”她沉吟一阵,花形的权杖握在手里。“我觉得你应该请他来家里喝茶。”

克里斯汀的母亲尽力了。她还有另外两个女儿,全都非常像她。她们长得很漂亮;一个已然婚姻美满,另一个显然也不会有任何困难。对于克里斯汀,她的朋友们都安慰她说,“她不胖,她只是骨架比较大,是父亲那边遗传来的”,还有“克里斯汀身体真好”。另外两个女儿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活动,不过,既然克里斯汀就算把体重减下来,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变得美貌,因此她能热爱运动、关心政治倒也无妨,她有兴趣爱好是件好事。克里斯汀的母亲只要一有机会就鼓励她发展兴趣。每次她格外努力这么做时克里斯汀都能听出来,因为她的声音里透着责备。

克里斯汀知道母亲指望她能热情高涨,可她做不到。“我不知道,我得再看看。”她答得含糊其辞。

“你看上去是累了,亲爱的,”母亲说,“去喝杯牛奶吧。”

电话铃响的时候,克里斯汀正在浴缸里。她不是容易幻想的人,但在浴缸里的时候,她常常假装自己是一条海豚,这个游戏是从童年时代帮她洗澡的一个女佣那里留下来的。母亲在客厅里声若银铃,彬彬有礼;随后浴室的门就给拍响了。

“是那个可爱的年轻法国学生,克里斯汀。”母亲说。

“告诉他我在洗澡,”克里斯汀故意大声回答,“他不是法国人。”

她能听出母亲的不悦。“这样很失礼,克里斯汀。我想他也听不明白。”

“噢,那好吧。”克里斯汀回答。她把自己从浴缸里拖出来,用一条毛巾裹住敦实的粉红色身躯,啪嗒啪嗒淌着水朝电话机走去。

“喂,”她没好气地说。远远地隔着电话,他并不可怜,只是讨人嫌而已。她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他多半是翻遍了电话本,把所有写着她家姓氏的号码都打上一遍,一直打到对的那个为止。

“是我,你的朋友。”

“我知道,”克里斯汀说,“最近好吗?”

“我非常好。”长久的沉默,克里斯汀有股邪恶的冲动,想说声“那么再见吧”,就把电话挂掉;却发觉母亲像个小雕像似的稳稳立在她的卧室门口。然后他说,“我希望你也非常好。”

“嗯,”克里斯汀说。她并不打算加入对话。

“我来喝茶。”他说。

克里斯汀措手不及。“你要来?”

“你的亲切的母亲邀请我。我星期四来,四点钟。”

“噢,”克里斯汀说,毫不客气。

“不见不散。”他接口,他知道自己说对了一个很难的成语,因而语带自豪。

克里斯汀放下电话,穿过走廊。母亲正在书房里,若无其事地坐在书桌跟前。

“你让他星期四来家里喝茶了?”

“不完全是,亲爱的,”母亲说,“不过,我的确提过,他改天可以来喝茶。”

“这下好了,他星期四要来了。四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