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第2/7页)

弗雷德身上就是有一种吸引力。我的母亲——她并不是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反倒会为智慧所倾倒——有他在场的时候也会更加活跃。甚至连我父亲都喜欢他,偶尔会和他一起喝杯啤酒,在他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他们会坐到贝蒂的黄色藤椅里面,在弗雷德家木屋的门廊上,一边拍打沙蝇,一边讨论棒球赛的比分。他们很少谈到工作。我不确定弗雷德做什么工作,不过是在一间办公室里。我父亲在“弄墙纸”,母亲说的,但我从来都不太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说起战争的时候更加激动人心。父亲因为背疼的毛病无法参军,他为此耿耿于怀,可弗雷德曾经在海军服役过。他从来都不多提,虽然父亲总在鼓励他讲下去;但我们从贝蒂那里听说,他们两个是在弗雷德走之前订婚的,他一回来就完婚了。那时贝蒂每天晚上都给弗雷德写一封信,每星期去寄一次。她没有说弗雷德多长时间回一次信。让我父亲喜欢的人并不多,但他说过,弗雷德可不是笨蛋。

弗雷德似乎没有主动表示过友好。我觉得他甚至也不算特别英俊。问题是,尽管我能想起贝蒂的每一根头发和每一粒雀斑,我却记不住弗雷德的模样。他有深色的头发和一只烟斗,还有,如果我们一直缠着他,他就会唱歌给我们听。“苏城的女孩你叫苏,”他会唱,“红头发,蓝眼珠,我愿用我的马,我的狗,来换你……”[7]或者,他会对着我姐姐唱《美丽的棕色眼睛》[8],她的眼睛是棕色的,而我的是水蓝色。这让我伤心不已,因为歌里有一句词说,“我再也不会喜欢蓝眼睛了。”听上去就像是终审判决,今生今世都无法得到弗雷德的爱。有一次我哭了起来,更糟的是我无法对任何人解释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得羞愧难当地忍受弗雷德半开玩笑的关心和姐姐的鄙夷,而最难堪的是在小厨房里让贝蒂安慰。说难堪是因为贝蒂不能很好地意识到连我都能一眼看出的情况。“别理他,”她说,已然猜到我的眼泪与弗雷德有关。可偏偏是这条忠告我没办法做到。

弗雷德就像一只猫,其实连走开两步给你让一下路都不肯,母亲后来这么说。所以真是很不公平,人人都爱弗雷德,却没人喜欢贝蒂,尽管她那么亲切友善。是贝蒂一直在门口迎接我们,邀请我们进去,和我们交谈,而弗雷德则歪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做曲奇饼干和奶昔给我们吃,还允许我们把烘焙时拌料的碗舔干净。贝蒂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大家有口皆碑,但是根本没有人会这样评价弗雷德。举个例子来说,弗雷德很少会有笑容,而且他只有说粗话的时候才会笑嘻嘻的,大多都是在对我姐姐说。“又吃撑啦?”他会说,“嘿,肥裤子。”可贝蒂从来不说那样的话,她总是笑容可掬的。

弗雷德叫她贝蒂·葛莱宝[9]的时候——他每天至少这么叫一次,贝蒂总是笑盈盈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应该是一句赞美吧,我心想。贝蒂·葛莱宝是著名的影星;弗雷德和贝蒂的厕所墙壁上用图钉钉着她的一张照片。比起我们自己的厕所,姐姐和我都更喜欢弗雷德和贝蒂家的。他们的厕所窗户上装了窗帘,不像我们家,还有一个小木盒和一把配套的木勺,用来舀碱液[10]。我们家只有一个纸箱和一条旧毛巾。

其实贝蒂长得并不像贝蒂·葛莱宝,后者金发碧眼,也不像我们的贝蒂那么丰满。不过,她们两个都很漂亮,我自忖。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句话其实非常残忍;因为葛莱宝是以她的两条长腿出名的,可是我们的贝蒂,她的腿从腰部开始一路向下,没有曲线,没有停顿,一直插到脚面上。那时候它们看起来好像就是一双很普通的腿。坐在小厨房里的时候,我经常看见贝蒂的腿,因为她穿着露背系带的上衣和短裤,黄围裙围在外面。不知道为什么,贝蒂就是没办法把她的腿晒成小麦色,尽管她花了好长时间坐在藤椅上钩花编织,上半身躲进门廊的阴影里,两条腿却伸出来晒着阳光。

父亲说贝蒂没有幽默感。我完全不明所以。你要是给她讲个笑话,她总会捧腹大笑,即使你把内容搞错了也没关系,她自己也会说笑话。她会在纸上写印刷体的“BED”这个词,把E写得比B和D小一些,也粗一些。“这是什么呢?”她会问。“是BED里面的小黑E。”她第一次告诉我这个笑话的时候,我没有听懂,她只好解释给我听。“就是小黑人。”[11]她说,略微龅出的牙齿闪着诙谐的光。我们从来没有去过美国,虽然从河对岸就能看到,一排郁郁葱葱的绿树渐渐向西,消失在苏必利尔湖的湛蓝之中,我唯一见过的黑人都是连环漫画里的角色。有八号球[12],泰山里的非洲居民,还有洛萨,在《魔术师曼德雷》[13]里披着一张狮子皮的洛萨。我看不出他们和“bed”这个单词有什么关系。

父亲还说贝蒂一点也不性感。母亲倒好像一点不担心。“她是个非常好的人,”她会自信满满地回应,或者就说,“她的皮肤很好。”母亲和贝蒂不久就开始合作一项计划,好让储存食物更加容易一点。虽然战争结束了,但大多数人家的“胜利花园”[14]还在,而七八月份本就应该用来加工水果蔬菜,腌得越多越好。母亲的花园打理得半心半意,就像她做的大多数家务活一样。挨着厕所的一小块地,南瓜藤和一丛盘根错节、茂盛疯长的番茄,还有几行歪歪扭扭、发育不良的胡萝卜和甜菜纠缠在一起。我们听母亲说起过,她的才能全在于人。贝蒂和弗雷德连花园也没有。弗雷德是不会到花园干活的,而如今再想起贝蒂,我觉得一个花园的工程对她来说太浩大了。不过,弗雷德进城去的时候,贝蒂让他买了许多草莓、蜜桃、豆荚、番茄和康科德葡萄[15]回来,装在一只只六夸脱[16]的篮子里;她还说服母亲放下她自己的花园,加入她盛大的果酱制作大会。

煮果酱的时候,母亲那个烧木柴的厨灶热得让人受不了,而贝蒂的电炉又太小了;于是贝蒂就找来了“小伙子们”,她是这么称呼弗雷德和我父亲的,把一直闲置在她家厕所背后生锈的那个灶台架了起来。他们把它搭在我家的后院里,而母亲和贝蒂会坐在我们家厨房的桌子跟前——桌子已经给搬到了外面,削皮,切片,聊天,贝蒂圆圆的脸颊就像做针线活时插针的垫子,因为高温变得更加绯红,母亲头上裹着一条五彩缤纷的旧头巾,看上去像个吉卜赛人。煮果酱的水壶在她们身后汩汩地冒泡,热气腾腾,桌子的一头,不断增加的一排又一排皇冠果酱瓶[17]倒扣在一层又一层的报纸上冷却,有时还会裂开或是破口。姐姐和我远远地待在一边,不想因为太过显眼而被叫去帮忙,却又觊觎那些空了的六夸脱水果篮。我们可以把它们用到秘密基地里,我们觉得;虽然一直不确定能干什么用,但它们能正好装进那些柑橘木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