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第2/8页)

电影换得很慢;那一家剧院,放着过时的流行喜剧片,他们曾经对此嗤之以鼻。不过他们一起去看了那场歌剧,在它巡演过来的时候:本地的合唱团,外来的主角——露契亚[2],而且总的来说演得相当不错,幕间休息的时候,莫里森扫了一眼大厅里那些缄默、敦实的观众,其中有些女人还穿着六十年代早期的尖头细高跟鞋,他轻轻地对露易斯说,好像俄罗斯的旅游手册一样。

雪落之前的一个周日,他们临时起意开车兜风;在她的建议下,他们打算去市中心二十英里之外的动物园。穿过油井钻塔之后,他们看见一片树林;却不是该有的那种树——他当时这么觉得,就像他来这里的路上所感觉到的一样,这片大地正在疏远他,不让他进来;除了眼前这不断重复,不置可否的单调景象之外,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不过仍然是树没错;而等他们到了那家动物园的时候,他们发现它是那样宽敞开阔,关着动物的围场大得够他们进去跑步,甚至是藏在里面,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露易斯以前来过这里——怎么可能,她又没有车,他没问——她带着他四处参观。“他们挑了些能活过冬天的动物,”她说,“这里全年开放。它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动物园里。”她指着那座用水泥块搭建起来的、供山羊攀爬的人造假山给他看。一般说来,凡是比猫大、比猫有野性的动物,莫里森都不喜欢,但这些动物离他足够远,他还能忍受。那天,她一反常态告诉了他一点关于自己的事情,通常她谈的都是工作。她去欧洲旅行过,她对他说,还在英格兰读了一年书。

“你在那里读什么?”那时候他问她。

她耸耸肩。“他们给我钱;其他人都不给。”

说到底他也是因为这个。倒不是要逃兵役[3];其实他已经超龄了,虽然大家一直愿意把他想成是个逃兵役的人,对他们而言,这让他的存在变得更容易接受一些。当时美国的劳动力市场不太景气,而之后他到大家所谓的东部来尝试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平心而论,也不只是因为钱,或是家乡的惨淡景象。他渴望着一些不同的经历,一些冒险;他感觉自己也许会学到什么新的东西。他那时以为这座城市会靠近山区。然而除了那些略带棕色的河水蜿蜒而过的天然沟壑之外,这里就是一块平地。

“我不希望你把这里当成典型,”露易斯在说,“你应该去看看蒙特利尔。”

“你算典型吗?”他问。

她笑了。“我们当中谁都不典型啊,还是说我们大家在你看来都差不多?我不是典型,我是无所不包。”

她一边说,一边让自己的毛皮大衣从肩膀上面滑了下来,而莫里森则又琢磨了一番,她是否在期待着他会有所动作,会向她靠近。他是应该要靠近些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他在自己的衣衫和皮囊之中已经开始感觉孤立。靠近他的学生是不可能的;再说,他们那么厚实,根本无法穿透;那些女学生,即使是苗条点的那几个,都让他想起大块大块凝固的白色物体,譬如猪油;而教职员工里其他的单身女人都年长他许多:在她们中间,露易斯的麻利干练已经沦落成一种又准又狠、一针见血的特质。

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能遇到一个什么人,一个友善和气、松松垮垮的女孩子,长着未经修饰的脏兮兮的乳房,更像是实物而非概念,邋里邋遢,不求回报。她们是真实存在的,他曾经和她们熟识,那段已然开始被他认作是前世的岁月,而他没有与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保持联系。她们一开始都很不错,可即使是最马虎的那一个,迟早也会向他索要那件他认为自己还没准备好给出去的东西:她们要他与她们相爱,这项脑力劳动对他而言太过繁重,无法承担。他觉得他的头脑要用到其他的事情上去,虽然他不太确定是什么事。他正在尝试,探索:目标今后会出现的。

露易斯一点都不像她们;她绝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的身体借给他,就算是暂时的也不行,虽然此刻她让毛皮如同毯子一样在自己周身散开,还抬起了一只穿在灯芯绒裤管里的膝盖,让他目睹她肌肉颇为发达的大腿上面那块结实鼓起的侧影。她多半常去滑雪和溜冰。他想象着自己修长的身躯,紧紧夹在这健壮、冰冷的双腿里,双眼被毛皮遮住。还不到时候,他自忖,把半满的可可杯子举到两人之间。没有也没关系,我现在还用不着。

这天是周末,莫里森正在给房间刷油漆,就像他每个周末惯常做的一样;自从搬进来开始,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地漆到现在。

“您会找人漆上一遍,那是自然的吧。”看房子的时候,他曾平静地对房东太太这么说,可他已经急不可耐地表现出自己想租下这个房间,她可比他精明。“唔,我说不好,另一个想租这间房的男孩子说他会自己刷油漆……”于是莫里森只好说他也会。这已经是第三层漆了。

莫里森对于刷墙的想象是从油漆广告里来的——一尘不染的家庭主妇把漆涂上,只用一只手,笑容灿烂——其实却并不容易。油漆会滴到地板上、家具上、他的头发上。开始油漆之前,他还得把几代前任房客积累下来的废物给运出去:婴儿衣服,老照片,一只内胎,成堆的空酒瓶,还有(非常迷人的)一顶丝绸降落伞。肮脏凌乱只有在女人身上才让他有兴趣;他自己无法栖身其间。

起居室里四面墙是粉色、绿色、橙色和黑色的。他正在把它们都涂成白色。上一任房客,一群尼日利亚学生,在墙上留下了一些看来如巫术一般离奇诡异的壁画:一摊像是沼泽的东西,黑色的,画在橙色的墙上,还有一个立柱式的形状,绯红色的,画在绿色的墙上,要么是一幅画工蹩脚的幼年基督,要么是——可能吗?——一只勃起的阳具,周围绕着一圈光环。莫里森先刷了这两面墙,可是知道那些图画依然在油漆底下让他心神不宁。有时候,他一边满房间转着油漆滚筒,一边寻思气温第一次跌到零下四十度时那些尼日利亚人是什么反应。

房东太太似乎更加喜欢外国留学生,多半是因为他们胆子太小,不敢抱怨:莫里森要求在他门上装一把真正的门锁的时候,她觉得忿忿不平。地窖就是一片狭窄错杂的斗室;他至今还是不太清楚里面究竟住着什么人。他搬进来之后不久,一个韩国人出现在他的门口,满怀希望地笑着。他想谈谈个人所得税的问题。

“不好意思,”那时候莫里森说,“改天行吗?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足够友善了,毫无疑问,可莫里森不想和自己不认识的人有什么牵连;而且他确实有事情要做。后来,他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了,他发现那个韩国人有老婆和孩子,和他一道住在他的小房间里;在秋天,他们常常会把鱼摆出来晒干,绑在晾衣绳上,鱼干在风中飞转,如同加油站的塑料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