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第4/8页)

“我给你做个花生酱三明治吧。”莫里森开口,说出了当时他自己唯一渴望的东西。直到几个月后他回忆起这件事情时才反应过来,当时他倒没想到问问自己,怎么可能有人知道尤里乌斯·恺撒大脑里面的纹路。彼时,他正在思索,也许露易斯实际上并不是天才。他感到很无助,因为自己无力回答;她会觉得他和其他人一样愚鲁,不管那些人是谁。

一开始她不愿意让他进厨房:她知道电话就放在那里。可他保证了不会去用。等到他再走出来,捧着一片面包,上面费劲地涂好了冰冷的花生酱,她正蜷在他的大衣里,在壁炉跟前睡着了。他轻轻地把面包放到她的身边,如同在树桩上为看不见的小动物留下面包屑一样。随后他又改变了主意,把面包拿了回来,蹑手蹑脚地带到厨房里,自己吃了下去。他点起炉灶,打开炉门,裹在从卧室拿来的毯子里读起了马维尔[9]。

她睡了将近三个钟头;他没听见她起来。她出现在厨房的门口,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虽然她的口唇和双眼周围仍然泛着一丝略带青灰的苍白。

“这一觉正是我需要的,”她用原先那种干脆的语气说,“现在我得走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莫里森把脚从炉子里放了下来,送她到门口。

“不要摔跤啊,”他快活地在她身后喊着,她正沿着陡直的木楼梯往下走,双脚藏在大衣的围边下面。楼梯上结了冰,他没有好好把它们清理掉。房东太太很担心有人会在楼梯上滑倒,让她吃官司。

在楼梯底下,露易斯转过身对他挥手。冻雾让空气渐渐变得厚重,结成了冰的水珠悬在半空;别人以前告诉过他,要是你在其中策马而过,冰棱会刺穿马肺,马会失血而死。不过,他们一直等到某天早晨才告诉他,那天他发动不了汽车,冒着冻雾一路小跑到大学里,在咖啡间大声抱怨胸口剧痛。

他目送着她消失在房屋一角。接着他回到客厅里,感觉如同夺回失去的领地。她的铅笔,连同她用过的那张纸——布满黑点和划痕,一份未得破译的密码,依然放在壁炉旁边。他动手去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转而又小心折好,把它放到了壁炉架上,他那些没回过的信都收在那里。之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明知有工作在等着自己,但又觉得无所事事。

半小时后她又回来了;他发现自己正在盼着她来。她面容忧伤,所有的线条都朝下,仿佛正有一只只小手在拉着下巴上的皮肤。

“喂,你一定得出来,”她说,乞求着,“你一定得出来不可,雾太大了。”

“你为什么不进来呢?”莫里森问。这样应付起来要容易一些。说不定她是吃了什么东西,如果只是如此而已,他等着药效过去就可以了。他自己一直很小心;这是个小地方,本地的毒贩很可能就是他的学生之一;而且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大脑退化成燕麦糊。

“不行,”她回答,“我再也不能跨过这扇门了。这是不对的。你一定得出来。”她的表情变得狡黠,好像在盘算着什么。“出来走走对你有好处。”她说得合情合理。

她是对的,他锻炼得不够。他套上厚重的靴子,又去找外套。

他们的脚下嘎吱作响,沿着街道连走带滑,露易斯飘然自喜,洋洋得意;她走在他身前一点,俨然下定决心要保持领先。冻雾将两人包围住了,闷住他们的声音,雾气渐渐结晶,如同云杉针叶,长在电话线上,也长在屈指可数的树枝上,那些树木不免被他看作是营养不良,然而他猜想,对于当地人来说,它们必定代表树木的正常大小。他小心地不让呼吸太过深长。一群蜡嘴雀[10]在前方忽高忽低,婉转而啼,啄着花楸[11]树上最后的几颗红莓。

“真高兴没出太阳,”露易斯说,“太阳要把我脑袋里的细胞都给烧光了,不过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莫里森朝空中瞥了一眼。太阳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一片均匀铺展的灰色之中,一颗苍白的圆点。他忍住一阵想要挡住眼睛以保护脑细胞的冲动:他意识到这是在企图压抑那件他不希望知道的事情,露易斯精神有些紊乱,或者,直说吧,她疯了。

“住在这里也没那么糟。”露易斯说着,像小女孩一般在坚实的雪地上连蹦带跳。“只是你非得要有内在的能量不可。我很高兴我有;我觉得我拥有的能量比你多,莫里森,我拥有的比大多数人都多。我搬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我们去哪?”莫里森发问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完了几个街口。她带着他向西而行,沿着一条他并不熟悉的街道,又或者只是因为有雾的关系?

“去找其他人,还用说嘛。”她回答,转过头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我们必须把圆圈合拢。”

莫里森一声不吭地跟着;很快就会有其他人了,他松了一口气。

她在一幢中等高度的高层楼房前停下。“他们就在里面,”她说。莫里森向前门走去,可她却拽住了他的手臂。

“你不能进到那门里去,”她说,“它的朝向不对。这扇门不对。”

“这门怎么了?”莫里森问道。或许这是一扇不对劲的门(而且他端详得越久,就越明白她的意思,平板玻璃和邪恶的闪光),但这也是一扇仅有的门。

“它朝着东面,”她说,“你难道不懂吗?这座城市分化成南北两极;一条河流把它一分为二;两个极点分别是煤气厂和电厂。难道你从没注意过把它们连起来的那座大桥吗?电流就是这样通过的。我们必须把自己脑中的磁极跟这座城市的磁极对齐,布莱克的诗说的就是这个。不能中断那股电流。”

“那我们怎么进去呢?”他接口。她坐在了雪地里;他又开始担心她会哭起来。

“听着,”他急忙说,“我会侧过身从这扇门走进去,然后把他们带出来;那样我就不会中断电流了。你完全不用穿过那扇门。他们是谁?”他想了想又问。

认出那几个名字让他欢欣鼓舞:她终究还是没有疯,那些人是真实存在的,她既有目标也有计划。这很可能只是一种精心安排朋友见面的方式。

那两个人是贾米森夫妇。戴夫是莫里森在走廊里问候寒暄过,却再没有深交的人之一。他的太太最近刚生了孩子。莫里森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都穿着居家上衣和牛仔裤;他设法解释来意,这很难,因为他也不太清楚。最终他说他需要帮忙。只有戴夫能来,太太得留下,和婴儿待在一起。

“我都不大认识露易斯,你知道吗,”戴夫在电梯里主动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