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下(第3/4页)

时不时地,我打开窗户,房间就淹没在往来车辆的轰鸣声中,仿佛它是城市这个巨型马达上的一个零件;接着我关上窗户,房间重又变得温暖,犹如烧着燃料的发动机。偶尔我走进浴室,把水龙头拧开又关上,喝掉几杯水,吞下几片安眠药,这让我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并非一动不动。我也会看看手表。正是早春,既无新绿也无积雪;白天的阳光太过强烈,照亮无处不在的尘埃,灼痛人的眼睛。三个小时之前,他打来电话说他半小时之后到家。他把这个我们以前从没住过、今后也不会再住的房间叫做家,我猜想是因为我在这里。我在这个房间里,出不去,钥匙在他那里,我又能到哪里去,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我计划出各种方案:我现在就收拾行李,离开,等他回来已经是——他在什么地方?他可能遭遇不测,正在医院抢救,生命垂危,不会,他做事从来不会这么干净利落。房间将变得空无一人。这房子现在就是空的,我是一处地点而不是一个人。我会走进浴室,锁上门,躺在浴缸里,把手臂交叉成百合花的形状,隐形的硬币盖住双眼。我会灌下剩余的安眠药,然后被发现倒在某件东西的上面,写字台,电话机,昏迷不醒。在侦探小说里,她们的呼吸总是被描述成“鼾声呼吸”[4],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他进门的瞬间,我正要飞出窗外,潜入下方强劲呼啸的飓风,睡袍在我周身展开,就像一只巨大的尼龙风筝。抓紧那根风筝线,它连着我的头顶。

房间的各种机械装置继续吱吱嘎嘎地运转,无动于衷。我已经把暖气机上所有的旋钮都转了一遍,却毫无反应,也许我并非真的身在此地。他应该在这里的,他无权缺席,这台机器就是他的杰作。我不知道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回到床上,试着集中精神,盯住在我合上的眼皮后面不断闪过的那些影子。阳光,灰尘,鲜艳的色彩,汽车前灯,一张波斯地毯。现在还有画面,一群古怪异常的鸭子,一个在椅子上端坐的女人,一片草坪连着乡村别墅,还有古希腊式的柱廊,鲜花做成大钟,一排手舞足蹈的卡通老鼠,是什么人把它们放在那里的?不管你是谁,放我出去,我保证绝对绝对不会再犯。下一次我再也不会多想了,让他的动机见鬼去吧。

一开始,一切都那么简单,你本来应该保持下去的,只有这样你才能应付得了。冷静点,医生说,试着交流沟通,结果却弄得像迪士尼亲子电影里的弗雷德·麦克莫瑞[5]一样,把药吃掉。说不定他只是在捍卫自由,你占有欲太强。他是在逃跑。是你把他逼成这样的,一出电话亭就成了采花大盗。一根自行移动的阳具,附带一个白蚁似的微型大脑,几杯酒下肚,见到什么都往里插。它就像夜间捕猎的蛇类,顶端有红外传感器,在黑暗中扑向任何一件温暖的东西。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正骑在暖气出风口上。

这不公平。真正让你恼羞成怒的是她昨天晚上得到了他,什么也没给你剩下。他为什么就不能挑个其他时间呢?他知道我今天早上会到他那里去。他也不情愿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他看成一个充满困惑的、并不完美的人呢?我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吗?我已经说不出他究竟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门诊病人。你以为你有多神通广大,包治百病。你就不能承认自己是失败了么?

也许我不是困惑不已的人,也许我是一件全然不同的东西,一棵洋蓟。别胡说八道。

实际上她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们两个在一起一定很般配,他们两个都生龙活虎,也许她用哨子控制节奏,“哔!”的一声,他们就开始。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羡慕她,她能把日子过下去。

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哭丧着脸。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模仿着家庭生活的样子,用他唯一的一把钝刀把面包切开,做成三明治,哗哗地泼水洗着水果。我打开买给他的那听百事可乐。

“你还有玻璃杯吗?”

他摇头。“只有这一个。”

我把那朵蔫萎的玫瑰花从卧室里拿出去,扔进被他当成垃圾桶的洗衣篮里,冲干净玻璃杯,倒了半听温吞的可乐给自己。要说用肢体表达愤怒,我顶多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他开口吃了起来;我吃不下。我浑身发抖;我把他的大衣从挂衣钩上拿了下来,裹在自己身上。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他说。

“哪种眼神?”我问他。

我不能发脾气,他觉得那样对他不公平。实际上我并不生气,我翻寻脑海中的图像,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好让自己不要说出什么不可原谅的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的话。水泥小隔间里的乌龟,泛着绿沫的池塘里的水獭,它们正在进食,在啃骨头和什么东西的头,不行不行,那些狐狸呢;它们正在狂吠,听不到声音,却能看见嘴巴的里面。食蚁兽蹒跚着走过铺了木屑的地面,仿佛穿着皮草的肥胖疯女人,这些可一点都不让人舒服。还是回头想想植物吧,睡莲室,还有十二号暖房里,亚马孙王莲长着巨大的圆盘状叶片,直径有六英尺,花瓣带着刺,漂在她的池塘里,港口中,静静地什么也不做。

“哎,”他开口,“我受不了这种冷场。”

“那你说话呀。”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我用心险恶。”

“我没觉得你阴险,”我回答,“我只觉得你既不知道照顾别人的感受又非常愚蠢。随便哪个聪明点的人,都会等到女朋友搬进来和他同住以后才开始偷吃。”我知道,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根本不希望我搬进来,灶台永远都会是坏的。守好你的防卫工事,我想;没有它你可就惨了。

“我认为还是直截了当说实话比较好。”

我看了看他;他确实很不高兴,但该我的那块肉我得要,流的血我得讨一点回来。虽然他是真的很难过,这也不是他的错,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接受我,接受我神经质的习惯动作,而且他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肌肉痉挛。

此刻我想告诉他,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两个相爱的人如何彼此相待,如何避免互相伤害,可我都不确定我自己是不是知道答案。一个善良女人的爱。可我现在觉得自己不像是个善良的女人。我的皮肤毫无知觉,没有血色,像蘑菇一样。我错了,不该以为自己可以迁就的;他也只是凡人。“我陪你走到地铁站。”这种情况他无力应对,他不相信好好谈一谈能解决问题,他希望我离开。他没有靠近我,也不碰我的身体,难道他不明白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吗?他会等我冷静下来,他是这么说的。可是如果我这么走了,我就不会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