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第2/4页)

几个星期以来,她都想走到弗兰克跟前,让他教她该怎么开枪。其实他有两把枪,一管猎枪和一支点二二口径的步枪;从前,他喜欢在秋天打几只鸭子,当然还有那些土拨鼠,非打死不可,因为它们会在田里打洞。弗兰克每年都要开着拖拉机到田里去上五六次。很多人都因为拖拉机翻倒而受伤。可是她不能这样要求他,因为她没办法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学会开枪,而要是她不说清楚,他就只会开她的玩笑。“人人都能开枪,”他会说,“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扣动扳机……哦,你的意思是你想打中个什么东西,呐,这就不一样了,你是打算要谁的命啊?”兴许他不会这么说;兴许这只是他二十年前说话的方式,那时,她对房门之外的事情还没有丧失兴趣。但布里吉太太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因为她永远也不会开口。她没有勇气跟他说,也许那时你已经不在了。到时候,也许你要离家去别的什么地方,也许会打仗。她还能记起最近的那场战争。

窗外的景象一成不变,于是她转身坐到厨房的桌边写她的购物单。明天是他们进城去的日子。她努力规划这一天的行程,好让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坐下来休息;不然她的脚会肿起来。这个问题从有莎拉的时候就开始了,生下另外两个孩子之后变得越发严重,从来没有真正痊愈过。自从结婚开始,她的一生都在列各种清单,那些必须买的、缝的、安排的、烹饪的、储存的东西;她已经把明年圣诞节的清单都列好了,所有的人名,她要买给每个人的礼物,还有一串做圣诞大餐所需要的材料。不过她似乎提不起兴致,明年的圣诞还太遥远。她无法相信某个遥远的、如过去一样井井有条的未来,她似乎再也没有精力了;似乎她正把精力都积蓄起来,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她甚至很难列完这张购物单。她没有潜心专注在那张纸上——她写在已经过期的日历背面,过完一天撕下一页的日历,弗兰克每个新年都给她一本——而是把厨房打量了一遍,看着所有那些在她要离开时都只能留下来的东西。那才是最难的部分。她母亲的瓷器,她的银器——虽然纹样已经过时,镀上的白银也渐渐剥落,那只小鸡模样的煮蛋器是莎拉十二岁的时候送给她的,陶瓷质地的盐和胡椒皿,外形是一匹匹绿色的马,头上开了小孔,是另外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从全国博览会[4]上带回来的。她想象自己走上楼梯,折好的床单放在箱子里,毛巾整整齐齐地叠在架子上,床已经铺好了,被子还是她外婆的,看得她想哭。在她的书桌上,那张结婚照片,她穿着一条闪闪发光的绸缎礼服(绸缎是一大失策,丰满的臀部变得更加显眼了),弗兰克套着那身西装——他从此再没穿过,除非是去参加葬礼,他的头发两侧剪得太短,头顶却出人意料地耸起一簇,仿佛啄木鸟的羽冠。孩子们还在襁褓之中的照片。现在她想想自己的女儿,倒希望她们不要生孩子;现在再也不是能生儿育女的时候了。

布里吉太太希望有人能说得再准确一些,好让她制订更加周全的计划。大家都知道要出事,翻翻报纸,看看电视就能判断出来,可是谁都不确定要出什么事,没人能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一开始,只会变得更加平静。她会感觉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却要等上好几天才能确定下来。然后她会发觉,飞机不再从他们头上掠过,飞往莫尔顿机场[5],还有从两英里之外那条高速公路上传来的噪音,树叶落尽后本该清晰可辨,现在却几乎听不见了。电视对此不置可否;实际上,眼下正充斥着罢工、短缺、饥荒、裁员和涨价这些坏消息的电视会变得温和抚慰,广播里则会出现大段大段的古典音乐。差不多到这个时候,布里吉太太会意识到,新闻审查开始了,就像战时一样。

布里吉太太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把握;换句话说,她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事,但不确定它们发生的顺序。她猜想会是暖气和燃油:先是送油的人不会在惯常的时间露面了,然后某个早晨,街角的加油站就关门了。就这样,一句解释也没有,因为理所当然地,他们——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却一直相信他们的存在——他们不想弄得人心惶惶。他们正在努力维持,让情况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可能他们已经开始了这项计划,实际上正是因为如此,一切看起来还是一如往常。幸好,她和弗兰克在车棚里还有个柴油桶,有七成满,而且反正他们也不用去加油站,他们有自己的油泵。她让弗兰克把那只烧木柴的旧炉子搬了进来,自从装了电暖炉之后他们就一直把它放在谷仓底下,她破天荒第一次觉得,弗兰克做事拖拖拉拉也有好处。她催过他好几年,要他把那个炉子丢到垃圾堆里去。他终于砍倒了那些枯死的榆树,他们把砍下的木头丢进炉子里,烧火取暖。

一场暴风雪吹断了电话线,也没人来修;或者说布里吉太太是这么推测的。无论如何,电话是打不通了。布里吉太太倒不是特别在意,反正她从来都不怎么喜欢用电话,不过这确实让她觉得自己与世隔绝。

大约就在这时,开始有人出现在后门口的碎石板路上,他们通常自顾自地走,有时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他们似乎要去北方。这些人大多都很年轻,二十多岁,布里吉太太猜想。他们的穿着和这里的人不同。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任何人沿着这条路步行,这些人的出现让她忧心忡忡。她开始把狗群的链条解开,自从那个星期日清晨,其中一条狗咬伤了一个耶和华见证人派[6]的信徒之后,每天晚上她都把它们拴起来。布里吉太太并不赞同耶和华见证人的主张——她信的是联合基督教[7]——但对他们的坚持不懈心怀敬意,至少他们有勇气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比她自己教会里的某些人要好多了,而且她每个月都会去买一本《守望台》。说不定它们从来都是对的。

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她会拿走一把枪,她觉得会是那把猎枪,那样她打中的几率更大一些,把它藏起来,和子弹一起藏在谷仓背后,一块瓦片下面。她没有告诉弗兰克;他可以用那把点二二的步枪。她已经选好了地点。

他们不想浪费油泵里还剩下的一点点柴油,所以尽可能待在家里。他们开始吃自己养的鸡,对此布里吉太太并不期待。她讨厌清除内脏和拔毛,当时弗兰克和亨利·克拉克决定要投身火鸡养殖可把她气坏了,尽管她百般反对,他们还是养了,而她只能应付那些逃出鸡舍的火鸡,把菜园刨得坑坑洼洼的,要抓住它们比登天还难,在她看来,它们是上帝造物之中最愚蠢的鸟,每星期她还要给一只火鸡除内脏和拔毛,直到幸运降临,三分之一的火鸡都染上黑头病死了,这已经够让他们两个人灰心的了,他们把剩下的火鸡都亏本卖了。这是唯一一次,弗兰克投资失败让她觉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