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第3/4页)

等到供电中断并且再没有恢复的那天,布里吉太太会察觉事情正变得越来越严重了。她知道——带着一种宿命论的意味——停电会发生在十一月,那时冷柜里会装满了蔬菜,而天气又没有冷到能把它们一包包放到户外储藏。她站在那里,看着包在一只只普利膜[8]保鲜袋里的青豆、玉米、菠菜和胡萝卜,渐渐融化,变得湿漉漉的,心想,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等到春天呢?最让她气恼不已的就是这种浪费,对食物的,也是对她辛勤劳动的浪费,她尽力补救。在大萧条期间,她记得他们总是说,住在农场上的人比住在城里的要好过一些,因为起码他们还有东西吃;前提是能保住农场;但她再也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对了。她觉得自己四面受敌,孤身一人,仿佛被关在城堡要塞之中,虽然倒是没人来找过他们的麻烦,实际上,已经好几天没人从他们周围经过了,连那些孤独行走的人也没有。

停电之后他们再也看不到电视了。那些电台,在它们还广播的时候,播的除了舒缓音乐之外别无其他,布里吉太太丝毫听不出舒缓的意味。

一天早晨,她走到后门口朝外张望,地上升起滚滚烟柱,就在她想着自己可能会看到的地方,远远的,在南边。她叫来弗兰克,他们站在那里看着。烟雾又浓又黑,泛着油光,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她不知道弗兰克在想什么;她自己正在想着孩子们。她已经几个星期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了,可是她又怎么能收到呢?他们停止邮递信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十五分钟后,亨利·克拉克开着他那辆载重半吨的卡车进了他们的院子。这很反常,因为最近不管在哪都没人开车。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布里吉太太认出了他,他住在三个农场开外,是四五年前搬来的。弗兰克走出去和他们说话,他们把车开到油泵旁边,开始把剩下的那些宝贵燃油往卡车里加。弗兰克回到屋里。他告诉她前面的路上出了点麻烦,他们一起过去看看,她不需要担心。他走进后面的房间,出来时手里提着那把点二二的步枪,问她猎枪在哪里。她说她不知道。他四处翻找,未果——她能听见他骂脏话,脏话他不会当着她的面说——还是放弃了。他走了出来,吻了吻她算作告别,这也很反常,还说他过几个小时就会回来。她看着他们三个人坐在亨利·克拉克的卡车里离开,朝着滚滚浓烟开去,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应该更加激动一点,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一直在无声地对他说着再见,已经很多年了。

她重新走进屋里,关上门。她五十一岁,她脚疼,她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她意识到自己不能留在这里。现在外面会有很多食不果腹的人,那些能从城市出来,一路走到这里的人,都会是年轻的、强悍的,她的房子是一座灯塔,象征着温饱。它会成为争夺的对象,只是这场争夺,她不会参与其中。

她走上楼梯,在柜子里找了找,穿上暖和的裤子,还有两件最厚的毛衣。下楼,收集所有不算太重、她能随身携带的食物:葡萄干,烹饪用的巧克力,梅干和杏脯,半条面包,一点奶粉,装在一夸脱的冷藏包里,一块奶酪。然后她从谷仓后面挖出那支猎枪。她稍微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杀了那些家畜,那些鸡、小母牛还有猪,这样它们不会死在那些不知道如何操作的外行人手上;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一生当中从来不曾杀生,一直都是弗兰克动手,所以她只好打开了鸡舍的门,还有通向后院的出口。她希望那些动物能逃出去,但她知道它们多半不会。

她最后一次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想了想后又把她的牙刷加进包袱里:她不喜欢没刷牙的感觉。她没有下楼到地窖去,但是她能想象得到,自己精心密封的瓶瓶罐罐,红的、黄的和紫的,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围一摊黏稠的液体,看起来像是血泊。那些到她家里去的人一定会挥霍浪费,他们自己吃不掉的东西,他们就毁掉。她考虑过自己放火烧房子,在其他人下手之前。

布里吉太太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在她的日历背面——星期一的,她已经写好了燕麦片,用她间距均匀、公立学校教出来的手写体,在学校里总能得五角星,而且从那时起就没有什么变化。那几只狗是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她解开了它们的链条,不过没有让它们越过门口:关键时刻它们也许会暴露她的行踪。她朝北走,穿着厚重的靴子,拿着风雪大衣,因为现在还不是那么冷,还不用穿到身上,她的那包食物,还有那把猎枪,她已经仔细上了膛。她穿过一块坟地,她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葬在那里;那里曾经有个教堂,但是十六年前烧毁了,又在更靠近高速公路的地方重新建了一座。弗兰克的家人葬在另外一片墓地里面,一直上溯到曾祖父,不过他们是圣公会的[9],他倒没有延续这个传统。路上空无一人;她觉得自己有点傻。如果她搞错了怎么办,如果弗兰克到底还是回来了,如果没事,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怎么办?起酥油,她写着。她打算做一个蛋白霜柠檬派,留到星期天,等两个孩子从城里回来吃晚饭的时候享用。

时近黄昏,布里吉太太疲倦不已。身处的这片乡野并不在她的记忆之中,虽然她一直沿着同一条路在走,而且这条路她非常熟悉;她和弗兰克一起开车经过很多次。但步行和开车是两回事。道路的一侧是一片农田,一幢房子也没有,另一侧是一块林地;一股泉水从路面之下的暗渠中淙淙而过。布里吉太太跪下来喝了一口:流水冰冷刺骨,有铸铁的味道。过一会儿就要结霜了,她能感觉得到。她穿上风雪大衣,戴上手套,转身走进森林,在那里她不会被人看见。她会在那里吃一点葡萄干和奶酪,试着安顿下来,等到月亮升起来,她就能继续往前走。现在天色已经很暗了。她闻到的气味是泥土、木头,渐渐腐烂的树叶。

忽然,她的视线被一抹闪烁的红色所吸引,她还来不及转过身去——怎么能来得这么快?——轮廓就已经清晰,是一个小火堆,在她的右边,还有两个男人正蹲在附近。他们也已经看见了她:其中一个站起身,朝着她走过来。龇牙咧嘴,满脸狞笑;他觉得她轻易就能到手,一个老女人。他口中念念有词,但她无法设想他说的是什么,她不知道穿成这样的人说起话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已经看见了她的枪,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把枪,想要据为己有。布里吉太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必须等待,等他们靠得足够近,然后她必须举起枪,对着他们射击,每一根枪管消灭一个男人,瞄着脸打。否则他们会杀了她,对此她毫不怀疑。她必须动作迅速,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她觉得双手迟钝又僵硬;她很害怕,她不想听到那声巨响,不想看到那股随之喷涌的殷红,她一生中从未夺走过任何性命。后事如何她全无概念。像杀人这样的事情,在它真正发生以前,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