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查尔[1](第4/5页)

“我想看这只鸟,”来这里之前,莎拉在他们翻看《墨西哥鸟类指南》[22]的时候说。

“格查尔鸟。”爱德华念道。那是一种红绿相间的鸟,尾巴上有绚烂夺目、闪闪发光的蓝色羽毛。他向她解释,格查尔鸟就是长羽鸟的意思。“我觉得我们不太可能看到,”他说。他查阅栖息地。“云雾森林[23]。我觉得我们不会进到云雾森林里去。”

“唔,我想看这种鸟,”莎拉说,“我只想要这种。”

对于她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莎拉总是很坚决。如果餐厅的菜单上没有让她感兴趣的菜式,她就什么都不肯点;或者,她会准许他来为她点菜,然后从里面挑几口自己喜欢吃的,就像昨晚一样。对她说这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最丰盛的一餐也是徒劳。她从来不会发脾气,不会失态,但她很固执。举例来说,除了莎拉,还有谁一定要带折叠雨伞去旱季的墨西哥?他磨破了嘴皮,向她指出那把伞既没用又累赘,但她还是带了。然而昨天下午却下雨了,真正的倾盆大雨。其他人都跑去躲雨,挤在墙边,拥进神庙门口,而莎拉却撑开她的伞,站在伞底,洋洋得意。这让他怒不可遏。就算她错了,她也总是有办法让一切变得理所应当。要是就那么一次,她能承认该多好……承认什么呢?承认她也会犯错。这才是真正让他困扰的:她那副绝对正确的架势。

他也知道,孩子夭折的时候,她把这件事归咎到他的头上。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出去抽烟了,没想到婴儿这么快就会出生。别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他并不在场;她只得独自承受。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他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不是医生的错,不是你的错。脐带缠住了。”

“我知道,”她回答。她从来没有怪罪过他,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察觉到那种责备,在她周身徘徊不去,仿佛一团雾气。仿佛他原本可以做些什么似的。

“我和你一样想要这个孩子,”他告诉她。确实如此。过去他根本没考虑过和莎拉结婚,他从来没有说起,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同意,直到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一直到那时为止,她都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他很肯定,自己只是她的消遣。不过,结婚并非她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他还从神学院退学,在那个夏天拿到了公立学校的教师证书来养家。每天晚上他都按摩她的肚子,摸着胎动,隔着她的肌肤触碰着孩子。对他而言,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而他把她也归入到自己的敬拜之中。在第六个月,她已经习惯了仰卧,开始打起了鼾,而他会半夜不睡,躺着聆听那些轻柔的鼾声,在他听来,它们纯净又悦耳,几乎像是歌谣,是神秘的护身符。可惜的是,莎拉打鼾的习惯保留了下来,而他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感觉。

孩子夭折的时候,掉眼泪的人是他,不是莎拉。她从来没有哭过。她几乎立刻就下了床,四处走动,她想要从医院里出去,越快越好。她一直在买的婴儿衣服从他们的公寓里消失了;他从来没有搞清楚她把那些衣服弄到哪里去了,他不敢问。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琢磨,为什么他们还在做夫妻。这不合逻辑。如果他们当初结婚是为了那个孩子,而现在没有孩子了,而且一直都没有孩子,为什么他们没有分开?但他并不确定自己想要这样的结果。也许他还是希望会发生些什么,会再有一个孩子。不过强求无益。他们自己愿意来的时候才来,而不是在你要他们来的时候。他们总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一颗宝石,一片珍贵的羽毛。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导游说,“考古学家们已经到过泉水底下。他们打捞出五十多具骸骨,发现其中有些根本不是处女,而是男性。而且,大多数都是孩子。因此,正如你们所知,那个脍炙人口的传说至此便终结了。”他在祭坛顶上做了一个古怪的小动作,几乎像是鞠了一躬,但没人鼓掌。“他们这么做并非出于残忍,”他接着说,“他们相信这些人会捎带一条口信给雨神,然后在泉底,在他的极乐世界里获得永生。”

拎着手提包的女人站了起来。“这算什么极乐世界,”她对她的朋友说,“我要回去了。你来吗?”

实际上,整队人马此刻都在动身离开,三三两两地,像之前一样。莎拉等到他们都走远了。然后她打开皮包,把那个石膏做的圣婴基督拿了出来,昨晚她从耶稣诞生像里偷来的。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做这种事,可事实如此,她真的偷了东西。

事先她并没有计划过。爱德华在结账的时候,她一直站在诞生像旁边,他不得不走进厨房去付钱,因为他们迟迟没把账单送来。谁都没注意她:玩多米诺骨牌的少年完全沉浸在游戏之中,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她就这么猛地伸出手,越过三个智者,探进马厩的大门,拿起那个小孩,放进了自己的皮包里。

她在手里把它翻了个身。同侏儒 一般的童贞圣母和约瑟分开之后,圣婴看上去也不那么荒唐可笑了。它的尿布是作为雕像的一部分一起铸造的,更像是一袭短袍,装着玻璃做的眼睛,发型有点像是童花头,对新生儿来说,它的头发真的很长。一个完美的孩子,除了背上的那个缺口,幸好是在不太显眼的地方。肯定有人把它摔到过地上。

再小心都不为过。怀孕的那段时间,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一粒一粒数着吞下医生开的维生素片,只吃书上推荐的食物。虽然讨厌喝牛奶,却每天都喝下四杯。她锻炼身体,也去上产前辅导班。谁都不能说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可她一直被一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这个孩子生下来会有点什么问题,会有唐氏综合征,或者是个瘸子,会得脑积水,长着一颗装满液体的巨大脑袋,就像某天她见到过的,坐着轮椅在医院草坪上晒太阳的那些人一样。但是孩子完美无缺。

她绝对不会再冒那种风险,再经历那些艰辛。爱德华要拼命绷紧骨盆,绷得脸色发青,随他去;“再试一次,”他是这么说的。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每天都吃药。她不要再去试一次。无论是谁,都不能对她如此苛求。

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这才是问题所在。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怪罪,除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爱德华;可是孩子的夭折也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是不在场。从那之后,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只是心不在焉。她肚子里不再有孩子了,他对她的兴趣也不见了,他抛弃了她。她意识到,这才是她最恨他的一点。他丢下她一个人和那具尸体待在一起,一具无解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