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查尔[1](第3/5页)

他会等上一段时间,待到觉得差不多了;然后他会走回去。

莎拉正在揣测,倘若爱德华恰好去世了的话,自己将如何度过整趟旅程。倒不是她盼着他去死,而是她想不出其他任何让他消失的方式。他无处不在,如同一种气味充满了她的生活;她难以思考或行动,除非是与他有关的事情。所以,她觉得,从头到尾排演一遍他们目前的行程,但是把爱德华移走,从画面之中干净利落地裁掉,这样无伤大雅,而且颇为愉快。但要不是因为他,她根本不会想到这里来。她情愿躺在一把沙滩折叠椅上,待在,比如说,阿卡普尔科[13],喝点冰凉解暑的饮料。她加进几个深色皮肤,穿着泳裤的年轻男人,却又把他们删走:那样太复杂了,也无助于放松身心。她时常会有背着爱德华搞外遇的想法——不管怎样,那是他罪有应得,虽然她不太确定他做错了什么——可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实施过。她一个合适的对象也不认识,再也不认识了。

假设她来了这里,而且身边没有爱德华。首先,她要住一家高档一点的旅馆。一家洗脸池里装着塞子的,他们还没有住过池子里带塞子的旅馆。当然那会多花一些钱,不过,她把爱德华身故之后的自己想得更加阔绰:他的工资会统统归她所有,不像现在只有一部分。她知道,要是爱德华真的不在了,也就不会有什么工资了,可是这样一想就破坏了幻想。而且她会乘飞机旅行,如果可能的话,或者是坐一等巴士[14],而不是他坚持要订的既嘈杂又拥挤的二等车。他说那样更能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而且如果总是和其他游客待在一起,出国旅行就根本没有意义。理论上,她同意他的观点,但那些巴士坐得她头疼欲裂,而且那种肮脏邋遢的深度游,那些破破烂烂的、用茅草或是其他劣质材料盖顶的陋室,那群火鸡,还有被拴住的猪,不看也罢。

他也用同样的逻辑来挑选餐厅。他们住宿的村子里就有一家非常精致的,她在巴士上就看见了,看上去也不那么贵;可是偏不,他们非要在一间乌七八糟、油毡铺地的棚屋里吃饭,桌布还是塑料的。他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身后有四个十几岁的男孩,一边玩着多米诺骨牌,一边喝啤酒,不时传出扰人的笑声,还有几个年纪更小一点的孩子在看电视,莎拉发现节目是重播的《思科小子》[15],配音版。

电视机旁的吧台上放着一座基督诞生像[16],三个彩色石膏做的智者,一个骑着大象,另外两个骑着骆驼。第一个智者的头不见了。在马厩里,面黄肌瘦的约瑟和马利亚正在崇拜一个巨大的圣婴耶稣,体型是那头大象的一半还多。莎拉怀疑马利亚怎么可能把这么一个巨人给挤出来;思索这个问题让她很不舒服。诞生塑像一旁有一个圣诞老人,环绕在闪闪发亮的灯光之中,边上有一台收音机,外形是摩登原始人里的弗雷德[17],里面播的美国流行歌曲全都已经过时多年。

“哦谁来帮帮我,帮帮我,拜拜拜拜……托托托……”

“那不是保罗·安卡[18]吗?”莎拉问。

不过,不可能指望爱德华会知道这种事情。他开始为食物辩解,在墨西哥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他说。莎拉不愿附和他,来让他觉得好受一点。她发觉,这家餐厅甚至比她想得还要令人失望,尤其是那尊基督诞生像。它看上去令人心痛,就像一个跛脚的人设法走路,一种最后仅剩的笨拙姿态,一个用不了多久就不会再有人信仰的宗教,毫无疑问。

另外一队游客正沿着她身后的小路走来,听上去是美国人。但导游是墨西哥人。他爬上祭坛,准备朗诵他的解说词。

“别离悬崖太近了,好了。”

“我吗?我恐高。你在那里能看到什么?”

“水,你以为呢?”

导游击掌让大家注意听讲。莎拉只是半心半意地听着:她实在是听够了。

“从前,人们说他们只把处女丢进献祭之泉,”导游开了腔,“他们怎么能判断丢进去的就一定是处女,我不知道。要判断这一点从来都很难。”他等了一会儿,预料之中的笑声如期而至。“不过这并非事实。很快,我就会告诉你们我们是如何查出真相的。这里就是雨神特拉洛克的祭坛……”

两个女人在莎拉身旁坐下。她们都穿着棉布长裤和高跟凉鞋,戴着宽边草帽。

“你爬到那个大的上面去啦?”

“才不是呢。我让奥尔夫爬上去了,我拍了一张他在顶上的照片。”

“我是搞不懂,他们当初为什么要造那些东西呢?”

“那是他们的宗教信仰嘛,他是这么说的。”

“好吧,至少可以让人闲不下来。”

“解决失业问题。”她们都笑了。

“他还要让我们去几个这样的残墙废墟啊?”

“问倒我了。我快要走残废了。我情愿回去巴士里坐着。”

“我情愿去逛街。倒不是说这里有多少东西可买。”

莎拉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一阵愤慨。她们就不能放尊重点?这种态度和她自己片刻之前的样子大同小异,可是从这两个女人嘴里听到——其中一个的手提包上还装饰着俗不可耐的稻草花[19],让她想要为这泉水打抱不平。

“我肯定憋不住了,”拎着手提包的女人说,“我之前没去成,队伍排得老长。”

“带张纸巾,”另一个女人说,“里面没纸。这还不算,你差不多就只能蹚进去。地上全是水。”

“说不定我就躲到树丛里解决了,”第一个女人说。

爱德华站了起来,按摩一下已经发麻的左腿。是时候回去了。要是离开太久,莎拉会埋怨他,尽管是她自己打发他去做这些愚人之旅的。

他开始沿着小路往回走。但就在那时,一抹橘色在他的眼角一闪而过。爱德华转身抬起他的望远镜。它们总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是一只拟黄鹂,半掩在树叶后面;他能看见前胸,是鲜艳的橘黄色,还有长着深色条纹的翅膀。他希望那是一只巾冠拟黄鹂[20],他还没有见过这种鸟。他默默地与它交谈,恳求它出来,到空旷的地方来。很奇怪,只有在初次相遇,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时候,鸟儿对他才是完全的妙不可言。不过,有成百上千种鸟他永远也不会看到;不管他目睹多少,总还会有其他的。可能这就是他一直在观鸟的原因。小鸟蹦跳着,离他越来越远,钻进枝叶深处。回来,他无声地喊它,可它已经消失了。

爱德华忽然雀跃起来。兴许莎拉终归还是没有骗他,兴许她真的看见了这只鸟。就算她没看见,无论如何鸟还是飞来了,应了他的请求而来。爱德华觉得,只有鸟儿们愿意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它们,就好像它们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一条口信。阿兹特克人把蜂鸟视作武士的亡灵,可为什么不是所有的鸟,为什么只有武士?或许它们是尚在腹中的胎儿的魂魄,就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一颗宝石,一片珍贵的羽毛,”据《阿兹特克人的日常生活》[21]所说,他们如此形容还未降生的孩子。格查尔,就是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