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生活(第3/4页)

“我不知道他把它放到哪里去了,”茱莉亚说着,烦躁不已。“他应该自己来整理这些东西的,”然后又加了一句,她也清楚这实在是太过戒备了,“我们什么事情都是两个人分担的。”

“那当然,你还要创作之类的。”玛丽卡扫视着房间,灰不溜秋的床,茱莉亚的毛衣甩在墙角的椅子上,叶边焦黄的鳄梨立在窗沿,他们唯一的一盆植物。她是用一只为了庆祝而买回来的鳄梨果核种的——她再也想不起当时庆祝的缘由——可是它有点不对劲。茶叶,应该要放茶叶进去,或者是放木炭[7]?

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笔记本。茱莉亚把它拖了出来;上面粘着一团灰尘。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小块匾额,就像有些年代的老房子上面会有的那种:灰尘居。房主曾为茱莉亚·莫斯,女诗人。有几个百无聊赖的小学生隔着外罩的玻璃朝里面张望。那便是未来了,假如确实有未来的话,假如她继续写作,假如她变得至少是有一丁点重要,变成某个人学位论文里规定要写的一条脚注的话。整体腐烂之后留下的碎片,分类归档,积满尘埃,就如恐龙的椎骨。苍白无力。

她递上那本笔记本。“要喝咖啡吗?”她问道,用的却是希望她别答应的语气。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玛丽卡说,尽管如此,她还是喝了一点,兴高采烈地聊着他们的一场群展计划,展览将会被叫作“自下而上”。她的目光在厨房四下游弋,把一切都尽收眼底:滴水的龙头,搭在龙头上那条散发异味的揩布,那架老旧的吐司炉,连同那些犹如小型山体滑坡后的瓦砾堆一般盖满了炉底的面包屑“我们能成为朋友我真的很开心,”她临走之前说,“伯尼说我们两个毫无共同点可言,但我觉得我们相处得真的很好。画廊那里尽是些男人。”这倒可以算是某种妇女解放的代替品,茱莉亚心想,但它不是:玛丽卡的声音散发出桥牌俱乐部的味道。“真的很好。”真是格格不入啊,三英寸厚的鞋底,时髦的发髻,玛丽卡的造访让她感觉像是福利机构来调查一样。她寻思着怎么才能让她别再来了,又不会显得太失礼。花掉的时间也让她很不痛快,她本可以把这些时间用到创作上。虽然一无所得的日子越来越多。

伯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几乎总是无所事事。他再也不把她白天写出来的东西要过去读。回来吃晚餐的时候,他会喋喋不休地谈着画廊,一盘接一盘地吃着意大利面,还有,在她看来,整条整条的面包。他的胃口变大了,而且,他们最近开始为伙食费,以及应该由谁负责做饭和购物而吵架。一开始,他们一切都是两人平分,就是这么说好的。茱莉亚想指出,既然现在他的食量是她的两倍,他实在应该负担更多的采购任务,而且支付半数以上的费用,可她觉得说这种话会显得自己很吝啬。尤其是因为,每次他们一谈到钱,他就会说,“别担心,欠你的我会还清的,”仿佛她舍不得给他的那笔画廊借款。要她说的话,她确实舍不得。

现在几点了?手腕活了过来:六点半。血似乎流得没那么快了,可它还是在那,渐渐变稠,像淤泥一样堵在喉咙里。曾经有过一次,在公立学校里,一个老师牙齿缝里还渗着血就进了教室。她肯定是去看了牙医,之后又没照过镜子,然而我们都怕得要命,谁也没说话,整个下午,我们就在那副血腥笑容的主持之下,画着三朵插在花瓶里的郁金香花。务必记得要仔细刷牙和洗脸,下巴上的一滴血迹说不定会引起观众的恐慌。血液,最根本的液体,生命之水,分娩的副产品,死亡的前奏。红色的勇气奖章。人民的旗帜。或许我能找一份撰写政治演说的工作,如果其他一切都失败了的话。可它从自己鼻子里流出来的时候就没有了魔法,甚至连象征也没有,只是可笑。鼻子被钉在这间浴室地板的几何罗网之中。别蠢得这么不可救药,该准备准备了。小心地站起来:如果血一直流,就取消朗诵会,上飞机去。(留下一路的血块?)我今天晚上就能到家了。伯尼此刻就在那,等着我打电话回去,已经过了时间了。

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一边用手扶着洗脸池,接着她走进卧室,摇摇晃晃地向后仰着头。她摸索着去找电话,把它抓起来。她拨了0,连通了接线员来帮她打电话。她听着电话发出来自外层空间的声响,期待着伯尼的话音,感觉他的舌头已经伸进了她的嘴里。他们会上床,然后吃一顿迟到的晚餐,就他们两个人,在厨房里,把煤气烤炉点着,打开炉门来取暖,他们过去经常这么做。(她的大脑略掉了他们会吃些什么的细节。她知道她走的时候,冰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除了几根放了很久的法兰克福熏肠。连面包都没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间会倒流,他们会谈心,她会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因为她肯定已经出门超过一天了),缄默会打开,千言万语又会涌出来。

电话占线。

她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失望。晚一点她会再打的。血不再往外流了,虽然她能感觉到它在自己的脑袋里结成了痂。所以她会留下来,她会出席朗读会,她会领到报酬,然后用来付房租。还能怎么样呢?

正是晚餐时间,她饥肠辘辘,可又没钱去再吃上一顿。有时候他们会带诗人外出吃饭,有时候他们会举行一个朗诵会后的派对,她能在派对上用饼干和奶酪把自己填饱。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去了机场接她,仅此而已。她看得出来,没贴过海报,也没有事先宣传。为数不多的听众,惴惴不安,因为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他人来,参加了不该参加的朗诵会被抓了现行。她看上去甚至都不像个诗人,穿一身整洁的海军蓝衣裤套装,上下楼和开车都很自如。说不定拿条绳子会好一点,拿一件既流动又飘逸的东西。手镯,丝巾?

她坐在那把靠背挺直的椅子边上,面前的画上有两羽死去的鸭子和一只爱尔兰塞特犬[8]。还有点时间要打发。没有电视机。去读基甸会的《圣经》[9]?不好,别做太累人的事,她可不希望再流鼻血。再过半小时他们就会过来接她。然后就是那些目光,那些彬彬有礼的双手,那些木然的微笑。继而大家都会喃喃低语。“你站在上面难道不会觉得孤立无助吗?”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曾经这么问过她。“不会。”当时她回答,她也确实不会,她不是那种人,她只读自己最能抚慰人心的诗,不想让任何人感到不安。但他们还是不相信她。起码她从来没有像许多别的诗人一样喝得酩酊大醉才上台。她希望自己能够优雅得体,这一点众口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