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2/5页)

珍妮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去生孩子,去让人接生。她可没有斤斤计较这些措辞。她坐在汽车后座上,双眼紧闭,外套像条毛毯似的铺在身上。她在做呼吸练习,同时用一只秒表数着宫缩。她凌晨两点半就醒了,洗了个澡,吃了点酸橙味的果冻,而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她已经学会了数数,一边缓慢地呼吸,一边去数那些数字(吸气时从一数到十,呼气时从十数到一),默数的时候,她都能看见这些数字。每个数字有不同的颜色,而且,要是她努力集中精神的话,还各有不同的字体。从简单的罗马字到花里胡哨的艺术体,红色的,镶着金丝花边和圆点。这倒是一大改进,她读过的无数本相关书籍里都没提到。珍妮是指南手册的信徒。她至少有两书架的书,内容包罗万象,从如何搭厨房的柜子、修车,到自己熏火腿。其中有很多事情是她不会去做的,不过有几件她确实会做,而且,在她的手提箱里,与一条毛巾、一包柠檬味救生圈薄荷糖[7]、一副眼镜、一只热水瓶、一点滑石粉和一个纸袋放在一起的,正是一本建议她带上所有这些东西的书。

(到了这个时候,你也许会以为我虚构出了珍妮这个人物,好让自己疏远这段经历。再没有比这更不符合事实的了。实际上,我是在努力让自己靠近那件业已在时间之中渐行渐远的事情。至于珍妮这个人,我的目的很简单:我要让她起死回生。)

还有两个人和珍妮一起待在车上。一个是男人,为了方便起见,我就叫他A。A在开车。每当珍妮在一次宫缩结束后睁开眼睛,她就能看见他略有点谢顶的后脑勺和让人安心的双肩。A开得很稳,车速也不太快。时不时地,他会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则告诉他每次宫缩持续多久,每两次之间隔了多久。停车加油的时候,他给自己和她各买了一杯塑料杯装的咖啡。几个月来他都在帮着她做呼吸练习,像书上推荐的那样按压她的膝盖,接生的时候他也会在场。(说不定这次出生就是为了他,就跟为别人献上一场演出是一个意思。)他们结伴参观了医院的妇产科,一起参观的是一小群像他们一样的夫妻:一个身材瘦削、关切殷殷,一个动作迟缓、圆胖肥硕。他们让人带着查看了病房、公用病房和私人病房,坐浴,还有真正的产房,印象中是一片白花花的。那位陪同的护士有浅棕色的皮肤,髋部和手肘都灵活柔软;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是在笑。

“首先他们会帮你灌肠。知道灌肠是什么吗?他们会拿一管子水,从你的屁股后面塞进去。接下来,先生们必须穿上这个——还有这个,套在你们的鞋子外面。还有这些帽子,头发长的戴这顶,头发短的戴这顶。”

“那没头发的呢?”A问道。

护士抬眼看了看他的脑袋,笑出了声。“哦,您还是有几根的,”她说,“假如有问题,就尽管大胆问啊。”

他们也观摩了那部医院制作的电影,全彩色的影片,拍的是一个女人正在生产,那是个婴儿?“不是所有孩子出生时都长得那么大的,”讲解影片的澳大利亚籍护士说。不过,那些观众们——其中半数怀着孕,在灯光亮起的时候,看上去可并不轻松。(“要是你不喜欢那些画面,”珍妮的一个朋友告诉她,“你总可以把眼睛闭上嘛。”)让她不舒服的,与其说是血,倒不如说是那些棕红色的消毒剂。“我决定放弃这整件事情了,”她对A说,欢快的表情说明那只是个玩笑。他抱了抱她,然后说,“一切都会顺利的。”

而她也知道。一切都会顺利的。可是车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一直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和珍妮打个招呼。她,和珍妮一样,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她也怀孕了。但她却不是去医院生孩子的,因为这些词语,这些词语,对她的经历,对于她即将经受的一切都太过格格不入,根本无法用来形容。她穿着一件呢料大衣,印着赭红色和棕色相间的格子图案,头发上还盖了一条头巾。珍妮以前见过她,可她对她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她自己并不希望怀孕,并不甘心像这样把自己一分为二,受这些苦难煎熬,这些意味着某个开端的事情,全都非她所愿。告诉她说一切都会顺利根本无济于事。在英语里面,对应非自愿性交的那个词语是强奸。然而这门语言之中却没有一个词语能够描述将要发生在这个女人身上的事情。

珍妮怀孕期间时常看见这个女人,总是穿着同一件大衣,总是戴着同一条头巾。自然而然地,在自己怀孕之后,她就格外留意其他孕妇,每见到一个,她都会观察她们,偷偷地审视她们。但她遇到的孕妇并不都是这个女人。比如说,她就没有参加珍妮在医院上的产前课,课上的女人都很年轻,比珍妮年轻。

“你们有多少人会喂母乳?”肩膀宽大的澳大利亚护士问。

所有的手都举了起来,除了一个人之外。观念新潮的一群人,年轻的一代,而那唯一一位用奶瓶喂的——可能(谁知道呢?)她的乳房有什么问题——则自惭形秽。其他人客气地望向别处。她们最想讨论的东西似乎是各款一次性尿布之间的区别。有时她们躺在垫子上,捏着彼此的双手,模仿宫缩,数着呼吸。全都满怀希望。那位澳大利亚护士叫她们不要独自一个人进出浴缸。一小时的课程结束的时候,她们每个人都领到一杯苹果汁。

课上只有一个女人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她来这里,她说,是为了保证他们这次会给她打一针。上次他们耽搁了,结果她痛得死去活来。其他人稍有些不以为然地看着她。她们可不会嚷嚷着要打针,她们并不打算痛到死去活来。死去活来是因为态度有问题,她们觉得。书上讲的是不舒服。

“不是不舒服,是疼,宝贝儿,”那个女人说。

其他人不安地笑笑,话题又回到一次性尿布上。

吃足了维生素、一丝不苟、博览群书的珍妮,成功避开了恶心晨吐、静脉曲张、妊娠纹、毒血症和孕期抑郁,胃口没有反常,视线没有模糊——那么,她为什么会被人跟着呢?被这么一个别人?起初只是间或一瞥,在辛普森百货[8]地下室的婴儿服装区里,在超市排队的人流中,在街角坐进A的车里的时候:憔悴的面容、臃肿的躯体,头巾遮住太过稀疏的发丝。不管怎么说,是珍妮看见了她,而不是相反的情况。就算她知道自己是在跟踪珍妮,她也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当珍妮离这一天越来越近,这未知的、她将要分娩的一天,当时间在她的周身越变越稠——变成某种她必须强迫自己穿过的东西,如同半融化的积雪、脚下潮湿的泥土,她见到这个女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虽然总是离得远远的。在不同的光线下,她看起来时而是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女孩,时而是个四十或者五十五岁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但珍妮始终不曾怀疑过这就是同一个女人。实际上,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女人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真人(也许她的确是,在最初的时候,就好像引发回响的声音是真实存在的),直到这天开车去医院的路上,A停下车等红灯,而这个女人,刚才还抱着一只棕色纸袋站在街角的女人,就这么打开了车的前门,然后坐了进来。A没有反应,而珍妮也还不至于笨到要去对他说些什么。她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真的在那:珍妮没有疯。她甚至能让这个女人消失,把眼睛睁得更大一点,盯着她看就行,可散去的只是外形,而非感觉。珍妮倒不是害怕这个女人。她是在为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