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4/5页)

然而——这是那个跟护身符一起藏在包里的珍妮,不是渴望搭厨房柜子和熏火腿的那个——她正在,悄悄地,祈盼着一个秘密。在这一切之外的东西,其他东西,一个神启。她终究是在冒着生命危险,虽然她并不太可能丧命。不过,女人确实会死于分娩。大出血、休克、心脏衰竭,某人犯了什么错,一个护士,一个医生。她应该得到一个神启,她应该被允许能从这片她正飞速堕入的黑暗之地里带点什么回去。

她就那个女人思量了片刻。同样,她的动机也含混叵测。为什么她不想要孩子?她被强奸了,她已经有十个小孩了,她穷得揭不开锅了?为什么她没做人工流产呢?珍妮不得而知,而且实际上这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祝你倒霉,珍妮想着她。她的脸,因为剧痛和惊恐而扭曲的脸,在珍妮眼前浮现了片刻,然后又飘走了。

珍妮试着和胎儿联系,之前她也这样做过好多次,沿着动脉将一波又一波的爱意、色彩和音乐送去给它,可她发现她再也做不到了。她再也无法把这胎儿当作一个胎儿看待,它的双手和双脚戳戳点点,又踢又蹬,翻滚转身。它把自己拢成一团,成了一个坚硬的球体,如今它没时间听她说话。她对此非常庆幸,因为反正她也不确定这讯息能有多好。她也无法再去控制那些数字了,她再也看不见它们,尽管她还是继续机械地数着。她意识到自己训练的东西都错了,A捏她的膝盖根本毫无意义,她本该练习的是这个,不管它是什么。

“慢点,”A说。她现在正侧身卧着,他握着她的手。“慢一点。”

“我不行。我做不到,这我做不到。”

“行的,你能做到的。”

“我听上去会是那副样子吗?”

“哪副样子?”A问她。或许他听不见:是那个女人,在隔壁房间,或是隔壁的隔壁。她边叫边哭,边哭边叫。她一边哭,一边一遍又一遍念着,“痛死了。痛死了。”

“不会,你不会的,”他接了一句。这么说来,终究还是有人的。

一个医生走了进来,不是她的医生。他们要她翻个身仰面躺着。

“我不行的,”她说,“我不喜欢那样。”声音渐渐远去,她很难听得清楚。她翻了个身,医生用她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摸了一阵。一股潮湿温热的东西流到了她的大腿上。

“羊水正要破,”那个医生说,“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碰一下。四厘米,”她对A说。

“才四厘米?”珍妮问。她觉得自己上当了;他们肯定搞错了。那个医生说,她的医生等一下会被叫来的,珍妮对他们怒火中烧。他们还不明白,可是来不及说这些了,她又滑回那片黑暗的所在,那并非地狱,倒更像是身处内部,努力想要出去。出来,她也不知是嘴上还是心里说着。接着她便浮了起来,数字不见了,要是有个什么人叫她起来,走出房间,摆个倒立,她都会照做。每分钟她都再次探出头去,挣扎着喘气。

“你换气过度了,”A说,“慢下来。”他正在按摩着她的后背,非常用力,而她抓过他的手,恶狠狠地把它往下拉,放到对的地方,可他的手一放上去,那地方又不对了。她记得自己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讲的是纳粹在犹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把她们的腿绑在一起。以前她从没真正搞懂这怎么会要了人的命。

一个护士带着一根针筒出现。“我不要,”珍妮说。

“别难为你自己,”护士说,“你用不着这样忍着疼。”疼什么啊?珍妮自忖。不痛的时候,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痛的时候,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因为根本没有她了。这才终于是语言的消失。你之后就不记得了,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跟她说。

珍妮从一阵宫缩之中解脱出来,摸索着控制住自己。“会伤害孩子吗?”她问。

“这是一种温和的止痛剂,”医生说,“我们是不会准许使用任何会伤害孩子的东西的。”珍妮不信。尽管如此,她还是被打了一针,而且医生是对的,这药非常温和,因为对珍妮来说,它似乎一点作用也没有,虽然A后来告诉她,她在阵痛间歇还稍微睡了一会儿。

忽然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完全醒了,神志清楚。“你现在必须得按铃,”她说,“这孩子要出生了。”

A显然不相信她。“我能摸到它了,我能摸到头,”她说。A按下呼叫器的按钮。一个护士过来,做了检查,这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谁都没有做好准备。他们动身前往产房,护士推着轮椅。珍妮感觉不错。她注视着走廊,所有东西的边缘都模糊不清,因为她没戴眼镜。她希望A记得把她的眼镜拿上。他们从另一个医生身旁经过。

“需要我过来吗?”她问。

“哦,不用,”护士快活地回答,“自然分娩。”

珍妮反应过来,这个女人肯定是麻醉师。“什么?”她大叫,但已然来不及了,他们就在产房里,举目皆是光泽闪亮的平面,各种管子组成奇形怪状的仪器,俨然一部科幻电影,而护士正在叫她往产床上爬。房间里再无别人。

“你一定是疯了,”珍妮说。

“别推,”护士说。

“什么叫别推?”珍妮反问。这可真荒唐。为什么要她等,迟到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让这孩子等?

“用口呼吸,”护士说,“快速呼气,”珍妮终于记起该怎么做了。等这一阵宫缩过去之后,她用护士的手臂当杠杆,把自己拉到了产床上。

她的医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已经穿好了医生袍,看上去比平时更像玛丽·波平斯[11]了,珍妮对她说,“我打赌你没料到这么快就会见到我!”这孩子出生的日子和珍妮说的一模一样,虽然就在三天前,医生还说过至少要再等一周,这让珍妮觉得欢欣鼓舞,洋洋自得。倒不是说她真的知道,她一直是相信医生的。

她身上盖着一条绿色的台布,他们实在是太磨蹭了,她想现在就把这孩子给推出来,在他们准备好之前。A就在她的枕边,裹着长袍、帽子和口罩。他把她的眼镜给忘了。“现在推吧,”医生说。珍妮攥住双手,收紧她的牙关、脸庞,她的整个身体,一声低吼,一个狰狞的笑容,这孩子是一头庞然大物、一颗石头、一块巨岩,她的骨架解开,一下,两下,第三下,她像一只鸟笼一样,由内向外,缓缓开启。

一阵停顿;一个湿漉漉的小家伙从她的双腿之间滑了出来。“你怎么不看呢?”医生问,但珍妮的眼睛还是闭着。反正没有眼镜她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你怎么不看呢?”医生又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