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封蜡(第2/4页)

在那段时间里,茜多有时会从那扇把我与世界隔离开来的红木短门上探出头来:“你在做什么?”她能清楚地看到我在做什么,但她并不理解。她观察到了一切——蜜蜂、毛虫、绣球花、冰草——但我没有给她解释。但至少她能看到我在那里,没有危险。她放任我的热忱。她给我漂亮的彩纸来包书,我还用金线来做书签。我的第一个笔架涂上了一层绿松石色的釉料,上面有一层云纹,那是从勒蒙文具店买来的。

有一天,妈妈给了我一小截封蜡,我认出那是我父亲桌上那个珍贵的绿封蜡。毫无疑问,我认为这礼物太贵重了,因此我并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我把密封蜡抓在手里,它渐渐暖和起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东方的香味。

“这是非常古老的密封蜡,”茜多告诉我,“你能看到,上面涂了一层金粉。在我们结婚之前你父亲就拥有它了,是他母亲给他的,他的母亲向他确认过这是拿破仑一世用过的蜡。但是你要记住,我的岳母总是谎话连篇,所以……”

“是他给我的,还是你自己拿的?”

茜多变得不耐烦了。每次当她感到要被迫撒谎并试图避免撒谎时,总会变得易怒。

“能不能不把头发在你鼻尖周围揉来揉去?”她叫道,“你这样会把鼻子弄红,鼻尖上还会像有一颗樱桃似的!这截封蜡,就当作你父亲借给你的,然后把它留在这儿了吧。当然,如果你不想……”

我疯狂地抓紧它的样子使茜多又笑了起来,她故作轻松地说:“如果他想要,当然会把它要回去的!”

但父亲没有让我把它还回去。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有着金色斑点的绿色密封蜡的香气在我的红木环绕的狭窄帝国里弥漫;不久,它带给我的热情消失了,就像所有那些没有争议的权利一样。此外,我对文具的热爱暂时转变成了对魅力的追求。我要求有穿“裙撑”的权利,也就是说,用马鬃把我的小圆裙后面撑大,显然,这使我的裙子后面比前面短得多。在我们的村庄里,青春期的狂热使十三四岁的女孩变成了疯狂的女人,她们在自己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走马鬃、棉花和羊毛,在一个袋子里填上破布,在黑暗的楼梯上悄悄把它们绑在吓人的位置上,这被人称为“假屁股”。我还想要又厚又卷曲的刘海、紧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的皮带、高高的有支架的衣领,散发紫罗兰香味的手帕……

从那个阶段起,我再次回到了儿童时代,因为一个女性在最终破茧成蝶之前,必须要经历好几次尝试。我喜欢作一个外表平凡的女孩,把头发扎成马尾辫,在脸颊上晃荡。我开心地放弃了所有的华丽服饰,换上了我的老式围裙,口袋里塞满了坚果、绳子和巧克力。猫咪出没的小径对我而言又变得亲切起来,小径两旁长满荆棘、一丛丛灯芯草、“鞋带”一样的甘草——简而言之,我至今仍爱这一切。在人的一生中,没有言语可以歌颂这样的时刻,没有清晰的记忆可以照亮它们;回首往事,我只能将它们比作幸福的、沉沉的酣睡。干草的气味有时会把它们带回我的身边,也许是因为我突然感到疲倦,就像生长中的动物一样,我会在新割的干草中间躺上一小时,坠入无梦的睡眠。

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它后来被称为“埃尔武埃遗嘱事件”。埃尔武埃老先生死了,而且找不到他留下的任何遗嘱。外省一直都有各种神奇的人物。在破旧的长着黄色地衣的瓦片屋顶下,在始终阴冷的客厅和饭厅里,在铺着编织地毯的、上了蜡的地板上,在放着硬邦邦的大白菜和卷曲的欧芹的厨房和花园之间的小径上,总是能找到古怪的人物。一个小镇或村庄常以拥有神秘人物而自豪。我所在的村庄就是一个例子,村民平静地,甚至恭敬地接受年轻的加特罗的咆哮,不去打扰他。这个浪漫的疯子嘴里叼着一支木雪茄,总是疯狂地甩动他冒着烟气的黑色卷发,他那像阿拉伯人的细长的眼睛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轻姑娘们。还有那个自己主动隐居起来的女人,她常常隔着窗玻璃向人点头问候,过路的人会羡慕地说:“西比尔夫人已经在她的房间里待了二十二年了!我母亲曾经看到她在那里,就像你现在看到的她一样。你知道,她没有什么问题。某种程度上,这甚至是美好的生活!”

但是,当我们经过二十二年没出过门的西比尔的“水族馆”时,茜多总是加快脚步,拉着我往前走。在那透明的玻璃窗后面,那个囚徒微笑着。她总是戴一顶亚麻帽子;有时她手上拿着一个杯子,皮肤黄黄的。茜多的直觉能感受到恐怖的、禁忌的东西,她把目光从那个底楼的窗户和不停摆动的头上移开。但是童年的施虐的快感驱使我问了她无数的问题。

“你觉得西比尔夫人多大了?晚上她在窗边的扶手椅里睡觉吗?他们帮她脱衣服吗?帮她洗澡吗?她怎么上厕所?”

茜多就像被蜇了一样开口说:“小声点儿,我不许你想这些事情。”

埃尔武埃先生从来没有被认为是那种有怪癖的人,那种会获得当地人略带嘲弄的额外保护的人。六十年来,他一直很富裕,却穿得很不体面。结婚前,他是女人追求的对象,结婚后,他还是女人追求的对象。第一任妻子去世后,他再婚了。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以前的邮政局长,瘦瘦的,全身充满火焰。

她敲着自己的胸骨,嚷道:“我感觉它在燃烧!”她那双深情的眼睛似乎表明是和她说话的对象让她变得热情难抑的。“我不是个容易受惊吓的人,”我父亲常说,“可是老天保佑,别让我跟马特依小姐单独在一起!”

第二次结婚之后,埃尔武埃先生不再公开露面。因为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所以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患上胃病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病逝的。不管什么天气,他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一顶有耳罩的帽子。他满头蓬松的白发,胡子像棉花一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棵被毛茸茸的蚜虫攻击的苹果树。高墙和终日紧闭的大门保护着他的第二段婚姻。夏天,一株蔷薇树三面覆盖着他的平房,墙头上有一层厚厚的紫藤,为早早到来的蜜蜂提供了食物。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埃尔武埃先生喜欢花,尽管偶尔看见他黑色的身影在紫藤和盛开的玫瑰旁来回踱步,他给人的印象是既不喜欢花也不对它们负责任。

当马特依小姐成为埃尔武埃夫人后,这位前邮政局长还保持着黑黄相间的黄蜂一样的身材。她皮肤蜡黄,腰束得很紧,眼睛清澈而神秘莫测,浓密的黑发夹杂着白发,脖颈上打着一个结。对于嫁入奢侈的小资阶级家庭这件事,她倒是显得很平淡。她似乎喜欢园艺。不偏不袒的茜多认为,向她展示一些自己的兴趣是合理的,茜多借给了她一些书,作为交换,茜多收到了一些紫罗兰的枝和根芽,这些紫罗兰的花朵几乎都是黑色的,枝干像一棵小小的棕榈树的树干一样光溜溜地从地上长出来。在我看来,埃尔武埃·马特依夫人毫无让人怜悯之处。当她说出一些无可指摘的陈词滥调时,语气中充满了激情和哀求,我隐约感到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