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物线(第2/3页)

我故作思考后说,其实马上就知道是哪篇了,我又不是有很多工作。

“怎么样?”

明明已经知道答案,我还是问了一下。

“很有意思啊。”

光一朗一如既往,沉稳地说道。我本来还期待更多的评价,现在有点不好意思了,觉得永远保持中立的光一朗真可恶。以前就是这样,他很温柔,但你要是跟他撒娇却会被委婉拒绝。

“新小说?登在哪儿?”

大函一听到有关钱的事就振作起来,从口袋里拿出圆珠笔问。

“好久没有作品变成铅字了啊。”

难以启齿的事,大函却能清楚地说出来,他把杂志的名字记在纸巾上。

“不过我好高兴,道子你竟然能正经地工作,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

那如同亲戚家大叔的语气,让我稍为安心地笑了。

清水总是说,道子不工作不行,不认为工作最重要不行,道子和我都是那种人。

我无法说“我不是”。就这样,我和清水恋爱了三年,这份恋情中的两人都未婚,却没有结婚的打算,也没打算住在一起。这份恋情中两人都觉得工作最重要,必须隐藏一半的爱。这样就好,我想得很明白。

“不过啊,”看着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汤端上来,我说,“假如只有工作才是人生的话,我愿把我的人生都给野猫。”

惊诧于我粗鲁的言语,大函和光一朗都望着我。

“就算得到道子的人生,我觉得野猫也会犯愁的。”光一朗说。

好吃的一样一样端上来。虾丸、鲍鱼、青菜、水饺,还有这家店的招牌菜——撒着糖的炒面和烤鸡。

“你这家伙,为什么忽然工作了?”

大函尝了一口绍兴酒,问。

“是啊,为什么呢?”

“而且为什么忽然去宠物店?”

光一朗的表情似乎很为难。的确,光一朗迄今为止打过的工多种多样,从补习班的讲师到比萨店外送员,职业跨度颇大。然而宠物店也太出人意料,至少此前他一直表现得不太喜欢动物。说实话,热爱自由的光一朗去工作,我感觉很寂寞。

“最开始工资多少?”

大函一个人继续问着。

“要问实习待遇的人这种问题吗?”

光一朗苦笑道,说祈祷能在坐吃山空前可以拿到普通人的工资。

“暂时不能从那间房子搬走吧?”

我回想着说道。那间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公寓,楼梯在外,六叠大小的一间房,共用厕所,没有浴室。光一朗大学毕业后就马上自立,一直住在那儿。

“那地方多好啊!”

光一朗用满是抓伤的手背推了推眼镜,表情似乎感触良多。

“我是偶然路过的。”

他盯着圆桌正中间的辣油瓶说。

“然后看见一个画着浓妆的瘦削女人,和似乎刚洗完澡、红光满面的老公一起在挑狗。说什么这只掉毛不喜欢,那只会长得太大,每一只都有问题。我以前想都没想过,当时却觉得宠物店这地方真厉害啊,真厉害啊。”他说到这儿,像寻找措辞般顿了一拍,“等回过神来,就已经在上班了。”说着他笑了。

“都干什么活?”我问,心里莫名地觉得好幸福。

“所有杂活。”

光一朗悠然地回答道,说明了打杂的详细内容。打扫店门口,擦玻璃,给动物们喂食、洗澡、换厕所的沙子,二楼宠物旅馆的入住和退房,迎送客人,记账,照顾客房。

“工作很多,除了接待客人外都是好活。”

我想象着光一朗工作时的画面。T恤衫加牛仔裤,圆圆的无框眼镜,系着围裙身材矮小的他哈着腰与动物相对。

“嘿嘿嘿。”大函故意发出猥琐的笑声,“是吧,是吧,不可能和客人正面交锋。”

果然是这样啊。那也是当然的……在保险公司工作的大函和在宠物店工作的光一朗此时格外意气相投。据大函分析,客人多疑,缺乏理解力,还不听别人说话;光一朗则愤慨客人都自以为是,吵吵嚷嚷还任意妄为。在两个人列举着实例的这段时间,我吃着鲍鱼喝着杏酒,茫然地听着。无论内容如何,看着他们热烈讨论就觉得很怀念,真的很怀念。

两个人都在认真工作啊,如此一想,我笑了,这种感想简直就像亲戚家的大妈。毕业五年了。

“道子你真觉得友情不会风化吗?”记得有一次清水曾说,“不像你啊。”

当时我为什么没反驳呢?“不像你”这句话,听起来如命令般正确。在这个世界上我能指望的只有友情,能这么跟他说就好了。说我相信友情,还无条件地热爱友情。大函或光一朗会觉得这就是我吗?五年了,清水认识的我和大函及光一朗认识的我究竟有多不一样?

忽然,大函站起身。

“喷水天使!”

他宣告般清晰地说道,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把瓶里剩的跑了气的啤酒全干了,然后两手叉在腰间身体后仰,鼓着腮帮子缓缓喷出啤酒。准确的金色抛物线,细而长……这抛物线是大函学生时代(当然是不怕丢人的一二年级)聚餐时的拿手好戏。大函的脸眼瞅着涨得通红,似乎很痛苦地扭曲着。伴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地板上出现一摊水。天使的啤酒,最后噗地断开结束了。

大函咚地坐到椅子上,松了松领带。我和光一朗无语地盯着他。这么大了还干这么傻的事。但我奇怪地动摇起来,几乎快落泪。光一朗也刹那间哑口无言,随后他表情变得柔和,低声说:“还是这么厉害啊。”接着跟我解释,“这个特别难。”

当然,我没说自己以前也在浴室里练过。啤酒马上就从下巴滴滴答答直往下淌,别说是形成抛物线,连直线都很快就断了。

我想,大函每天究竟带着怎样的表情工作呢?他身材同橄榄球队正式队员一样,其实一直只是候补队员。他决定只参加一家公司的入职考试,通不过的话就去当橄榄球队教练。三月出生的大函在我们三个中岁数最小,一提到这件事,他总是特别气愤。

“我敢断言,‘喷水天使’绝没有人比我更厉害。”

大函终于恢复肺功能,可以开口说话,发自内心地满意地笑。

阴沉的周日,我们以热腾腾的鸡肉荞麦面结束了丰盛的午饭。三人都觉得把面泡涨是很忌讳的大罪,只有此刻鸦雀无声,头埋在热气里不停地吮吸。荞麦面又滑又细。稍浓的汤里带着葱的香甜,慢慢熬煮的鸡肉酥烂软糯。我们默默吃着,因为这太自然了,我的喉咙咕咕作响。这是我们的节奏,无论在学校食堂还是车站前的路边摊,空气总是这个样子,美味、痛快、让人眩晕。

我们三人均摊,结了账走出那家店。和进来时一样,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的身影,打开把手油光锃亮的沉重大门,外面还很亮,不知为何我们的心情却不那么融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