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地方(第2/3页)

“这是我当时告诉她的。笑子来找我商量,咨询的并不是这些一般性问题,而是更具体的。怎么说呢,是非常离奇的想法。”柿井严肃地沉默了片刻,“很难启齿。”

“快说。”

柿井费了好大的劲儿,足足经过五分钟的挣扎才终于张口:“笑子找我商量的,就是……这太不好说了,她问是否可能把睦月你的精子和阿绀的精子提前在试管中混在一起后再授精,因为这样的话,就成了大家的孩子。”

我呆住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足足有一分钟,谁都没有张口说话。阿绀忽然冲着我的下巴打了一拳,没留一点情面,让我一下子倒在桌上,把一堆书也弄到了地上。“睦月,如果你把自己的妻子逼到这种程度,你就不该和笑子结婚!”

这不像阿绀的风格,声音中充满感情。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我不仅在让笑子痛苦,也一直在让阿绀痛苦。

第二天,阿绀忽然离开了。

我把车停在停车场,解开安全带,拿出磁带,关上天窗,熄火,可笑子不想下车。

“笑子?”

回来的路上,笑子几乎没有说话,在充斥着用最大音量播放的贝多芬交响曲的狭小空间里,她只是默默紧缩着眉头。

“你寂寞吗?”笑子看也没看地问我。她正透过前面的车窗玻璃凝视漆黑的夜色,表情严肃得吓人。

“寂寞。”我说了实话,又补上一句:“说寂寞,不如说是不知所措。”确实,这是和寂寞不一样的情感,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或许关系着我生命中的一切。这是更根本性的不安。虽说如此,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阿绀离开了我。如果双胞胎中的一个死去了,另一个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等我回过神来,发现笑子已经哭得一塌糊涂,脸也变了形,像个孩子一样在呜咽。

“对不起。”

听到我这样说,笑子双手捂住脸,哭得越来越厉害,一边困难地呼吸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嘟哝:“不要道歉,我无法控制自己,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笑子哭泣的样子非常可怜。我想抱住她的肩膀,没想到笑子一边哭,一边用让我惊讶的力量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她的气息和泪水让我茫然不知所措,右颊和脖子已经湿热了,甚至有些痛。笑子用双手使劲拽着我的头发,就那样哭了很长时间。就像脖子被咬住了,我的思维全部停止运转,紧紧抱着怀中毫不设防的柔软身体。那漫长而封闭的时刻好像会永远持续下去。

“我好多了。”笑子抽出身子,有些害羞似的只用眼睛笑了笑。“我无法控制自己,因为阿绀走后我也很寂寞。”她飞快地用手背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然后表情充满自信,肯定地说:“阿绀马上就会回来。”

下车后,九月的夜风干爽怡人,温柔地吹拂着我被笑子的眼泪弄湿的脖子。

回到家,冲完澡后,我走到阳台上望星星。笑子一边给青年树浇红茶,一边用大得不太自然的声音哼歌。要在平时,她总是一只手拿着威士忌来到我身旁,今晚却不再靠近我。我也同样觉得很难把握说话的时机。我们两人只不过互相拥抱了一次,就如此害羞,这也太可笑了。我直直地盯着映在杯子上的自己,摸了摸右脸颊,想回忆起笑子那白皙纤细的手指,还有她的哭声及湿热的嘴唇……夜空中,仙王座和仙后座散发着耀眼的光。

“等阿绀回来后,咱们一起去野餐或郊游吧。”笑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边。

又过了两三天,那是九月末的星期天。当我早晨睁开眼睛时,发现旁边的床上已经空了。走到客厅,看到小玩具熊正捧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祝周年纪念日快乐。”

周年纪念日?我回到卧室翻看了日历,才知道今天是九月三十日,是我们相亲的日子。我原以为不会忘记这个特殊的日子,对忘记的自己和让我忘记的阿绀都有些恼火。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想找到笑子,可不论是浴室里还是阳台上都没有人影,连青年树和塞尚的画也不见了。这样一来客厅里有些冷清。

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传来笑子的声音:“早上好,天气特别好,我正在楼下,想开个宴会,在二〇二房间。你也快下来吧,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

“你在命令我?二〇二房间是谁的家?”

笑子没有理会我,接着说:“你穿得正式点,顺便把香槟搅拌器带来,还有,挑些沙丁鱼、芦笋、肝酱之类的罐头。”

我把笑子要的东西装到纸袋里,用三十分钟准备就绪后下了楼。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宴会,虽说要穿正装,可觉得打领带有些夸张,于是在T恤外面加了一件苏格兰呢西服。

摁了门铃后,门马上开了,从里面出来的竟然是——阿绀!

他脑袋上系着一条硕大的红丝带,身穿牛仔裤和夹克,这对他来说可以算是一等的盛装。

“阿绀?!”我不禁发出一声怪叫。

“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笑子在旁边微笑着说,我这才明白红丝带的含义。

“祝周年纪念日快乐。”阿绀笑着说,然后用小得无法让笑子听到的声音说:“喂,你以为我真的会退出?”

收音机正在播放轻摇滚音乐,青年树和塞尚已经落座。

“我们干杯吧。”笑子说。

“竟然不给我解释,太过分了,这简直就是欺诈。”

我原本想发火,但声音听起来只有惊讶的成分,显得有些蠢笨。

“阿绀只旅行了一周的时间。”笑子亲切地看着他说。

“因为我没有继续旅行的钱,我怎么可能去非洲或中国呢?我原以为一周之内问题就可以解决,回来后给笑子打了电话才知道,竟然什么都没有做,让我大吃一惊。”阿绀说。

“那是因为我们都快担心死了,是吧?”笑子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已无话可说了。

“也就是说,之前你们两人合伙在瞒着我?”我恨恨地说。

“是的。”笑子说。

笑子和阿绀没有丝毫愧疚,微笑着冲我点头。“因为我们压根儿没把撒谎当回事。”阿绀也在微笑。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你们厉害,太厉害了。”

“笑子帮我办好了手续,我是前天搬进来的。这次又借钱了,只好多打工了。”阿绀嬉皮笑脸地说,“以后咱们可就是邻居了。”

开什么玩笑?今后到底要过怎样的生活?

在桌子中央,摆放着装满了蔬菜的筐子。

“之前阿绀住在荻窪车站前的蜂巢旅馆[6] 里,我去参观了,太奇特了,让我惊讶不已。”笑子一边察看我带来的纸袋里的东西,一边问,“睦月,你在那种地方住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