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5页)

在结着霜的厨房里,她点起了一盏油灯,举着它缓缓走到室外,一边费力地喘着气一边爬上了光滑结冰的山坡,朝着谷仓走去。途中,她还两次滑倒在结冰的草坪上。

即便她戴着厚厚的连指手套,谷仓的金属门把手摸上去还是凉得要命,她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地把门推开。走进谷仓,她放下了油灯。在她的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挪动汽车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她痛苦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心一横,走向了汽车。她挂上空挡,然后弯下腰抓住保险杠,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动着车身。汽车缓缓地向前挪动着,似乎是在对她指指点点。

看到活板门露了出来,她取回油灯,慢慢地沿着梯子爬了下去。在她遭到辞退、家中的积蓄也被用尽的那漫长而又黑暗的几个月中,她已经卖掉了家中一件又一件的珍宝:卖画赚来的钱换来了冬日里鸡兔所需的饲料,利摩日的茶具套装换来了一袋面粉,银质盐和胡椒罐换来了一对老母鸡。

打开妈妈的首饰盒,她低头凝视着里面的天鹅绒内衬。不久之前,那里还摆放着不少人造有色玻璃首饰以及许多好货。几对耳环、一只银丝手镯、一枚用红宝石和铸铁做成的胸针,如今那里却只剩下了几颗珍珠。

薇安妮脱下一只连指手套,用手掌捧起了那些珍珠。只见它们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如同年轻女子的肌肤一样富有光泽。

它们是她与母亲之间仅存的一点联系了——也是她的家族最后的一点遗产。

索菲本可以在自己的婚礼上戴上它们,或是把它们传给自己的女儿。

“不过她今年冬天就要把它们吃进肚子里去了。”薇安妮说。她也不确定让自己的声音哽咽起来的是忧伤、悲痛抑或是解脱。家里还有东西可以变卖对她来说应该是件幸运的事情才对。

她低头盯着那些珍珠,感受着它们在自己手掌中的重量以及它们从她的身体里吸收热量的过程。某一个瞬间,她看到它们散发出了无尽的光芒。紧接着,她无情地戴上了手套,沿着梯子爬了回去。

荒凉的寒冷冬日又过去了三个星期的时间,贝克还是杳无消息。二月末的一个寒冷的清晨,薇安妮伴着沉重的头痛和高烧醒了过来。她一边咳嗽一边颤抖着爬下床,缓慢地从床上拿起一张毯子裹在身上,却丝毫不起作用。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即便身上已经穿了一条裤子、两件毛衣和三双袜子。屋外咆哮的狂风冲撞着百叶窗,吹得遮光布下面冰封的玻璃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响声。

她慢慢吞吞地做着早上例行的事务,试着不让自己深呼吸,以免让咳嗽涌上胸口。尽管她长满冻疮的双脚每迈出一步,疼痛都会蔓延开来,她还是用稀稀的玉米糊给索菲做了一顿贫乏的早餐。吃过饭,母女俩出门走进了漫天的大雪中。

她们在沉默中步履艰难地走到了镇子上。雪还在无穷无尽地下着,把她们眼前的道路都铺成了白皑皑的一片,还把树木裹得严严实实。

教堂坐落在镇子边缘的一块凸起的小高地上,一边紧挨着河流,另一边则是老修道院的石灰墙壁。

“妈妈,你还好吗?”

薇安妮再一次向前耸起了肩膀。她捏了捏女儿的手,除了连指手套的手感之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一股气息断断续续地冲撞着她的肺部,让她感觉胸口像着了火一般。

“我很好。”

“你应该吃点早餐。”

“我不饿。”薇安妮说。

“哈。”索菲嘟囔了一句,继续在大雪中步履艰难地向前走去。

薇安妮领着索菲走进了教堂。这里暖和得连她们嘴里喷出的哈气都消失不见了。中殿优雅地向上拱起着,看上去像是一双紧握着的祈祷的手,两边固定着优美的木梁,彩色玻璃窗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色彩。大部分的靠背长凳都已经坐满了,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里,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冬季中。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在中殿里叮叮当当地回响起来。大门重重地关上了,将大雪中残留的一丝微弱的自然光挡在了门外。

约瑟夫神父走上讲道坛。在薇安妮的一生中,这位慈祥的老神父一直都主持着这座教堂,“今天,我们要为那些死去的男同胞们祈祷,我们祈祷这场战争不会再长久地持续下去……祈求反抗敌人、保持真我的力量。”

这并不是薇安妮想要听到的布道。她之所以会到教堂里来——不畏严寒——是为了让神父的布道在这个礼拜日中安抚她,用类似“荣誉”、“责任”和“忠诚”之类的词语来启发自己。可今天,那些理想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一个人怎样才能在病入膏肓、饥寒交迫的情况下保有自己的理想?她该如何在接受敌人施舍的食物时面对自己的邻居,即便那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口粮?其他人比她更加饥饿。

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仪式已经结束了。薇安妮站起身来,感到这个动作让自己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紧紧抓住靠背长椅,寻找着支撑。

“妈妈?”

“我没事。”

在她们左手边的过道上,教区居民们——大部分都是女人——正鱼贯而出。每个人看上去都和她一样虚弱不堪、形容枯槁、筋疲力尽,身上层层叠叠地裹着羊毛织物和报纸。

索菲牵起薇安妮的手,拉着她走向敞开的大门。在门槛处,薇安妮停顿了一下,颤抖着咳嗽起来。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寒冷的白色世界里。

她迈出门槛(记得在他们的婚礼上,安托万就是从这里把她抱出教堂的……不,那是勒雅尔丹宅院的门槛;她糊涂了),走进了风雪之中。薇安妮用头上缠着的那条厚重的编织围巾紧紧地围住自己的喉咙,俯身向前,顶着风艰难地在潮湿的大雪中挪动着。

待她到达庭院外破损的院门口时,她已经喘不上气来了,猛烈地咳嗽起来。她绕过被大雪覆盖着、挎斗里支着机关枪的摩托车,走进了光秃秃的果园。他回来了,她没精打采地想着,现在索菲能有口饭吃了……就快走到前门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向下坠去。

“妈妈!”

她听到了索菲的声音,还从中听出了她的恐惧。薇安妮心想,我吓到她了,然后立马感到有些后悔,可双腿实在是虚弱得站不起来。她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远处,她听到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随即便是她的女儿尖叫着“上尉先生!”的声音,尔后又是一阵靴跟敲击木头地板的声音。

她重重地倒在地上,脑袋撞上了被雪覆盖的台阶。她躺在那里心想,我要休息一会儿,然后就起来给索菲做午餐……可是家里还剩下什么可吃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