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从维兹尼亚克家回来之后,伊莎贝尔点燃一盏油灯走进客厅,发现父亲正睡在餐桌旁边,脑袋靠在硬木上,就像昏倒了似的。他身边放着的那瓶空了一半的白兰地酒瓶不久之前还是满满当当的。她拿开酒瓶,把它放在餐具柜上,希望他明天一早够不到酒瓶时就会自然把喝酒的事情抛在脑后。

她差一点就朝着他伸出手去,抚摩挡在他脸上的白发,以及他睡着时头上露出的那块小小的、椭圆形的秃斑。她想要那样触碰他,舒缓地、有爱地、陪伴地。

结果她却走进厨房,煮了一壶苦涩黝黑的橡树子咖啡,还找出了一小块巴黎人如今只能买得到的无味灰色面包。她掰开一块面包(杜富尔夫人是怎么形容这种举动的来着?边走边吃),缓缓地嚼了起来。

“那咖啡闻上去像狗屎一样。”她的父亲在她走进餐厅时睡眼惺忪地边说边抬起头来。

她递了一杯给他,“喝起来味道更糟。”

伊莎贝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灯光突出了他脸上如公路图一般的纹理,加深了上面的凹点和皱纹,让他眼睛下方的卧蚕看上去像蜡一般肿胀。

她等待着他说些什么,可他却只是凝视着她。在他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她喝完了杯中的咖啡(她需要它才能咽下味如嚼蜡的干面包),把空杯子推到一边。直到看着他再次睡着,伊莎贝尔才离开房间,走回了自己的卧室。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于是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满心忧虑地胡思乱想了一番。最终,她再也忍不了了,跳下床铺走进客厅。

“我要出去看看。”她宣布。

“别。”他说着,身体还坐在桌旁。

“我不会做出任何傻事来的。”

她返回自己的卧室,换上了一条适合夏季穿着的蓝裙子和短袖白衬衫,用一条褪色的蓝色丝绸围巾包住了自己凌乱的头发,在下巴下面打了一个结,离开了公寓。

来到三楼,她看到维兹尼亚克家的门开着,于是把头伸进去窥探了一下。

屋里已经被人洗劫一空,只剩下了几件体型最大的家具,而黑色半圆形屉柜的抽屉也敞开着。地板上散落着一些衣服和廉价的小玩意儿,墙上的矩形黑色印记说明有人拿走了原本悬挂在那里的艺术品。

她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来到大堂,她逗留了一会儿,待自己振作好精神之后推开了楼门。

大巴车在街道上呼啸而过,一辆接着一辆。透过肮脏的车窗,她看到了几十个孩子的脸庞。只见他们纷纷把鼻子按在玻璃上,而他们的母亲就坐在他们的身旁。人行道上出奇的空荡。

伊莎贝尔看到街角处站了一个法国警察,于是走上前去询问:“他们要去哪儿?”

“冬季赛车场。”

“赛车场?为什么?”

“你不属于这里,赶紧走吧,不然我也会把你送上车,让你和他们一起走的。”

“也许我会这么做的。也许——”

那个警察靠了过来,对她耳语道:“快走。”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了旁边的一条马路上,“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开枪射杀任何试图逃跑的人,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你要对着他们开枪?妇女和儿童?”

年轻的警察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快走。”

伊莎贝尔知道自己应该留在家里,因为这才是聪明的选择。可她步行前往冬季赛车场的速度应该能够赶上那些大巴,那里距离她家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也许那时她就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几个月以来,巴黎街道边的路障第一次无人值守。她在一处路障边蹲了下来,然后沿着街道跑向河边,经过了大门紧闭的店铺和空无一人的咖啡馆。跑过几个街区之后,她气喘吁吁地停在赛车场对面的街道上。满载犹太人的大巴车源源不断地在巨大的建筑旁边停了下来。待上面的乘客纷纷下车,车门便会呼哧一声关上,重新开走;这时候,下一辆大巴就会跟上来卸客。她看到了成片的黄色星星。

上千名男人、女人和儿童就这样带着困惑而又绝望的表情被聚拢在赛车场里。大部分人身上都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对于酷热的七月来说未免有些太多。警察们像放牧的美国牛仔一样在周边巡视着,吹着口号,喊着命令,迫使这些犹太人向前移动,走进赛车场或是登上其他的大巴。

这其中不乏拖家带口的人。

她看到一个警察用手中的警棍用力地推了一下一位妇女,害得她踉跄着跪倒在了地上。她挣扎着直起身来,盲目地伸手摸索着身边的小男孩,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他,一瘸一拐地朝着赛车场的入口走去。

她看到一个年轻的法国警察,于是奋力穿过人群,挤到了他的身边。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这与你无关,小姐。走吧。”

伊莎贝尔回头望了望庞大的赛车场,满眼都是挤作一团的人群,家人们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紧紧抓住彼此。警察们朝他们吼叫着,推搡着他们向前朝赛车场走去,猛地把摔倒的小孩和他们的母亲从地上拉起来。她能够听到孩子们的哭声。一名怀有身孕的妇女跪在地上,身体来回摇摆着,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膨胀的腹部。

“可是……那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伊莎贝尔说。

“他们很快就会被驱逐出境的。”

“去哪儿?”

他耸了耸肩膀,“我也不清楚。”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囚犯劳动营。”他嘟囔着,“在德国。我就知道这么多。”

“可是……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妇孺啊。”

他再一次耸了耸肩膀。

伊莎贝尔百思不得其解。法国宪兵怎么能对巴黎人、对妇女和儿童做出这种事情来呢?“孩子们是基本没有劳动能力的,先生。你们这里肯定有上千名儿童,还有怀孕的妇女。你们怎么能——”

“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能够操控这种事情的人吗?我只不过是在执行命令而已。他们让我逮捕巴黎所有出生在海外的犹太人,所以我就这么做了。他们想要把人群区分开来——把单身的男子送往德朗西,有家庭的全家送往冬季赛车场。就是这样!完工。把来复枪对准他们,准备射击。政府想把所有在法国的外国犹太人全都送到东边的囚犯劳动营里去。我们就从这里开始下手。”

整个法国?伊莎贝尔感觉肺里涌起了一股气——春风行动。

“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情不止发生在巴黎?”

“是的,这只不过是个开端。”

薇安妮冒着难以忍受的高温排了一整天的队,却换来了什么呢?半磅干瘪的奶酪和一条糟糕的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