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有了这么些水啊木啊的,我的父母本该相得益彰,生出五行合宜的孩子。我敢肯定,我和姐姐两人到头来命中各携一“行”的结果让他们大为吃惊。不单单是我非常像母亲,并遗传了她那双特别的眼眸;我的姐姐佐津,跟父亲也像极了。佐津长我六岁,她比我大,当然就能做一些我不能做的事情。但佐津的特点是她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好像是一场完全的意外。比如,你叫她从炉子上的锅里倒一碗汤出来,她可以做到,可她做事的样子会看起来好像她只是侥幸把汤泼进了碗里。有一次,她甚至被一条鱼割伤了,我不是指她在洗鱼时被刀割伤,而是她拿着一条用纸包好的鱼从村里上山时,鱼从纸里滑出来,贴着她的腿掉下去,鱼鳍就把她割伤了。

除了佐津和我之外,我们的父母本来或许还会再要孩子,因为父亲特别希望能生个男孩可以和他一起去捕鱼。但在我七岁的时候,母亲患了重病,很可能是骨癌,只是当时我还不懂。她逃避病痛的唯一方法就是睡觉,于是她像一只猫那样睡觉——就是说,她差不多始终在睡觉。几个月过去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不久之后她只要一醒来就开始呻吟。我知道她身体里面有些东西变化得很快,不过因为她命里带了那么多水,所以我并不很担心。有时她在几个月内迅速消瘦下来,但接着又会以同样的速度恢复强壮。不过到我九岁的时候,她脸上的颧骨开始凸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能胖起来。我没有意识到由于生病的缘故,她命里的水正在耗干。你看,就像原本湿润的海菜,在干燥的过程中会一点点变脆,我的母亲也逐渐丧失了精气。

一天下午,我坐在昏暗前屋坑坑洼洼的地板上,正对着我早上捉到的一只蟋蟀唱歌,有人在门外大声喊道:

“喂!开门!我是三浦医生!”

三浦医生每周来我们的渔村一次,自从我母亲得病后,他每次必定要爬上山来给她做检查。那天因为有场大暴风雨要来,我父亲在家未出海。他在地上的老位置坐着,两只蜘蛛脚般的大手在一张渔网上缠缠绕绕。听到喊声,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并举起一根手指,意思是要我去应门。

三浦医生是一位大人物——至少在我们村大家都这么认为。他在东京上过学,据说认识的汉字比谁都多。他太神气了,根本不会注意我这样的人。我给他打开门,他脱了鞋子就径直走过我身边进了房间。

“啊呀,坂本君,”他对我父亲说,“我真希望能过上你这样的生活,整天在海上捕鱼,多开心啊!天气不好呢,你就可以休息。我看到你太太还在睡,”他接着说,“真可惜。我原想给她检查一下。”

“哦?”我父亲说。

“你知道,下星期我不会来了。或许你可以帮我叫醒她?”

我父亲费了点劲才把手从渔网中腾出来,可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

“小千代,”他对我说,“给医生倒杯茶来。”

那个时候我的名字是千代,直到多年后做了艺伎,我才改名叫小百合。

我父亲和医生走进另一个房间,母亲就躺在那里睡觉。我试图在门外听,但只能听见母亲的呻吟声,他们在说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见。我赶紧去泡茶,医生很快就出来了,搓着双手,神色凝重。我父亲也出来后,他们一起在屋子中央的桌子旁坐下。

“该是跟你说一些事的时候了,坂本君,”三浦医生说,“你需要跟你们村子里的某个女人说一下,也许是杉井夫人,请她为你的太太做一件上好的新袍子。”

“我没有钱,医生。”我父亲说。

“近来大家都更穷了。我明白你说的。不过这是你欠你老婆的。她不应该穿着这身破旧的袍子死去。”

“那么她是快要死了?”

“也许还要拖几个星期吧。她正受着大罪呢。这一死,她也就解脱了。”

在这之后,我再也听不到他们说话,因为我耳朵里只听到一些像是鸟儿在惊恐中扑着翅膀的声音。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心跳声,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曾经见过一只困于寺庙大堂的小鸟急着寻找出路的情形,噢,那就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我从来没想过母亲将不单单是继续生病。我不会说自己从来没想过万一母亲死了会怎么样;我是想过这事,同样我也想过如果我们的房子在地震中被吞没会怎么样。这类事件过后,几乎不可能有幸存者。

“我本以为我会先死。”我父亲说。

“你是一个老人了,坂本君。但是你的身子骨还不错。你也许还能活四五年。我再留些那种药片给你太太。需要的时候,一次给她吃两片。”

他们又讲了一会儿药片的事,然后三浦医生就走了。我父亲背朝我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他没有穿衣服,露出松松垮垮的皮肤;我越看他,越觉得他像一件形状和质地都很奇怪的东西。他脊柱的骨节一个个凸在外面。他的脑袋,污迹斑斑,好似一只碰伤的水果。他的手臂像旧皮革包裹的棍子,从肿块状的关节上荡下来。要是母亲死了,我怎么能继续和他住在这栋房子里呢?我倒不是想远离他;其实不管他是否在,只要母亲一离开,这座房子就空了。

最后父亲低声唤我的名字。我走过去跪在他身边。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他说。

他的脸色比平日要凝重得多,眼珠不停地打转,好像他已经对它们失去了控制。我以为他是挣扎着想要告诉我母亲快死了,可他只是说:

“去村里带些供坛上点的香回来。”

我们家小小的供佛坛摆在厨房入口处旁一只老旧的板条箱上;供佛坛是我们醉屋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在一尊刻得很粗糙的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阿弥陀佛”前面,立着一些小小的黑色牌位,上面写着我们死去祖先的法号2。

“可是,爸爸……难道没有别的事情吗?”

我希望他会回答,但他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我离开。

从我家出去,先要沿着海边的悬崖走一段,然后小路才会转向内陆的村庄。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路可真难走,不过我倒要感谢猛烈的大风把我的注意力从那些烦心事上引开了。大海怒浪滚滚,巨浪就像石头劈成的利刃。眼前的这个世界似乎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是否生活只不过是一场暴风雨,总是在顷刻间冲毁一切,仅留下一片荒芜?过去我从未有这样的想法。为了逃避,我一路朝山下狂奔,直到看见下面的村子。养老町是一个小镇,就在海湾的入口处。通常,水面上会散布着渔民,但今天我只看见几艘渔船回来——在我眼里它们总是像在水面上挣扎的小昆虫。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我能听到它的吼声。在海湾上忙碌的渔夫们在雨幕中的形影开始模糊起来,随后就完全看不见了。我能看见暴风雨爬上斜坡朝我袭来。最初砸在我身上的雨点就有鹌鹑蛋那么大,几秒钟内我就浑身湿透,好像掉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