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刚才我正跟你的父亲谈论你,小千代。”他对我说,“我住在山那边的千鹤镇,比养老町大。我想你会喜欢那里。你和佐津为什么不明天去那里玩玩呢?你会看到我的房子,还可以见到我的小女儿。也许你们能住一晚?只一晚,你明白吧;然后我再送你们回家。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那太好了。我尽量装出一副只是听到一个平常提议的样子。可在我脑袋里却好像发生了一次大爆炸。我的思绪乱得像碎片一般拼不起来。诚然,一方面我极度渴望母亲死后能被田中先生收养;另一方面我又感到非常害怕。哪怕只是想象一下自己可能住到醉屋以外的某个地方,也会让我觉得羞愧万分。田中先生走后,我试图让自己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但我觉得自己也有点像佐津了,因为我几乎对眼前的东西视而不见。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听到父亲在打呼噜,我还当是叫唤我呢,羞得满脸通红。后来我强迫自己朝他那边望去,看见他两只手缠绕在一张渔网上,人却站在后屋的门口,屋里太阳很好,母亲躺在那儿紧裹着一条床单,床单好像已经成了她的皮肤。

第二天,为了准备去村里见田中先生,我搓洗了一下自己的脏脚踝,还在自家的浴缸里泡了一会儿。这口浴缸原本是被人扔在村里的一台旧蒸汽机上的锅炉;锅炉顶被锯掉了,锅身里面衬着木条。我在缸里坐了好长时间,眺望着大海觉得非常自在,因为我即将平生头一次离开我们的小村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当佐津和我到达日本近海水产公司时,我们看到渔民们正在码头上卸他们捕获的鱼。我父亲也在其中,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抓鱼往筐里扔。一会儿,他朝我和佐津望了几眼,然后就用衣袖去抹他的脸。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的模样看起来比平时更笨拙了。人们把装满鱼的筐子抬上田中先生的马车,并将它们在车的后部码齐。我爬在车轮上看。大多数情况下,鱼只是瞪着它们透明的眼,但时常也有一两条鱼会动动嘴唇,在我看来,就像是在呜呜地叫。我试着安慰它们说:

“你们要到千鹤镇去了,小鱼儿!一切都会好的。”

我觉得据实相告对它们不会有什么好处。

终于田中先生出来走到街上,叫佐津和我爬上马车和他坐在一起。我坐在中间,紧挨着田中先生,我和他的距离近得我足以感受到他和服的料子碰到了我的手。这让我情不自禁地脸红了。佐津正看着我,但她似乎什么事都没有注意到,依旧是平常那副木然的表情。

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回头看那些在筐里跳动的鱼。当我们爬上山脊与养老町渐行渐远时,车轮磕上了一块石头,马车突然朝一边侧倾。一条海鲈鱼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落地的力量大得竟然把这条鱼震活过来。我无法忍受看着鱼在地上挣扎残喘。我含着眼泪转过身去,虽然努力不想让田中先生看到我流泪,但他还是发现了。他拣回那条鱼,我们重新上路之后,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条可怜的鱼!”我说。

“你像我太太。她见到的鱼之类的东西,多数都是死的,但如果她不得不烹饪一只螃蟹或其他什么活物,她就会眼泪汪汪地唱歌给它们听。”

田中先生教我唱一首很短的歌——实际上几乎是一种祈祷——我猜是他的老婆编出来唱给螃蟹们听的,不过我们把歌词换成了鱼:

小鲈鱼啊小鲈鱼!

快快奔向你的极乐世界!

接着他又教了我另一首歌,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摇篮曲。我们对着一条比目鱼唱,这条鱼独自躺在车后部的一只矮篮子里,那对长在鱼头单侧上的纽扣状眼睛还在转动。

睡吧睡吧,听话的比目鱼!

大家都在睡觉——

鸟儿睡了,绵羊睡了

花园和田野一片寂静——

今夜繁星点点

银色的星光

撒进窗户,撒进窗户。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马车登上山脊的顶端,山下的千鹤镇进入我们的眼帘。当时天色黄黄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色。这是我第一眼看到养老町以外的世界,而我觉得自己倒没有漏看很多东西。我看到入海口周围无趣的小山间分布着许多茅草顶的房子,它们后面就是金属颜色的大海,海面上有些扎眼的白色碎片。陆地上的景色原本可能还算吸引人,可一条火车铁轨穿过其中,像一道疤痕。

千鹤镇大体上就是一个又脏又臭的小镇。连那儿的大海也是臭气熏天,似乎海里所有的鱼都在腐烂。码头的支柱周围烂菜叶子上下浮动,就像我们那边的小入海口处的水母。渔船都是刮坏的,有些船的木头也裂开了;我觉得它们仿佛相互之间打过一场恶战。

佐津和我在码头上坐了好一会,田中先生才把我们叫进日本近海水产公司的总部,领着我们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弥漫着无比浓烈的鱼内脏味,要是我们真得呆在一条鱼体内恐怕也不过如此。但让我吃惊的是走廊的尽头竟然有一间办公室,在我这个九岁的小孩眼里,这间办公室还挺不错的。进门后,佐津和我光脚站在脏兮兮的石头地板上。我们前面,隔着一级台阶就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也许这就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高出一级台阶的地面使一切都看起来更豪华了。无论如何,当时我认为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房间——虽然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很好笑:日本海上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镇,镇上鱼类批发商的一间办公室居然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榻榻米台上坐着一个老妇人,看到我们就起身走到平台边缘,跪坐下来。她不但老,而且看起来脾气暴躁,我想你不可能碰到过比她还烦躁不安的人。她要是不在抚平她的和服,就是在抹去眼角的什么东西,或是在抓她的鼻子,还一刻不停地叹气,仿佛她对有那么多事要烦颇为遗憾。

田中先生对她说:“这是小千代和她的姐姐佐津小姐。”

我浅浅地鞠了一躬,“烦躁夫人”点了下头作为回礼。然后她叹了一声格外长的气,开始用一只手去抠她脖子上的一块硬皮。我本想移开视线,但她的目光正紧盯着我的双眼。

“那么,你就是佐津小姐了,是不是?”她说道,可人却依旧直直地看着我。

“我是佐津。”我姐姐说。

“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佐津看上去还没有搞清楚“烦躁夫人”究竟是在问我们中的哪一个,所以我就替她回答了。“她是牛年生的。”我说。

老妇人伸出手来,用手指头轻轻地拍我,可她动作的方式很奇怪,她是戳了我的下巴几下。我明白这是一种爱抚,因为她的表情很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