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从“烦躁夫人”脸上的表情来看,我知道我应该回答她,否则她就可能伤害我。可我当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后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她伸出手来开始狠狠地掐我的半边脖子,我痛得甚至无法说出自己身上究竟是哪一部分受伤了。我感到自己好像是坠入了一个满是生物的大桶,浑身上下都给乱咬一气,我听到自己在啜泣。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是田中先生站到了我们身边。

“这里是怎么回事?”他说,“要是你还有什么话对这两个女孩讲,就趁我站在这里时说吧。你没有理由这样对待她们。”

“我肯定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谈。可是火车快要来了。”“烦躁夫人”说。这倒是真的:我能看见火车在不远处转了一个弯驶来。

田中先生把我们领回到站台上,农民和老女人们正在那里收拾起他们的东西。火车很快就在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穿着僵硬和服的别宫先生插在佐津和我的中间,握着我们的手肘把我们领上了火车。我听见田中先生说了些什么,但我的脑子太混乱了,心情太沮丧了,没能理解那些话的意思。我不能相信我所听到的。他可能是说:

“我们会再见面的!”

或者是:

“等等!”

抑或是:

“行了,咱们走吧!”

当我往车窗外看时,我看见田中先生朝他的马车走回去,“烦躁夫人”用双手到处抚拭她的和服。

过了一会儿,我的姐姐说:“小千代!”

我双手捂住脸;说实在的,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恨不得在火车的地板上打一个洞钻进去。姐姐的心情从她喊我名字的声调就可以知道了,她都无须再多说什么。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对我说。

我认为她所需要的回答仅仅是一个“是”或“否”。她大概也并不在乎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要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行了。但是,我当然也不知道。我问那个瘦男人,别宫先生,但他根本不理会我。他依然在盯着佐津看,就好像他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人似的。最后,他挤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说:

“鱼!臭死了,你们俩!”

他从他的抽绳包里拿出一把梳子,开始用梳子扯通佐津的头发。他肯定弄疼她了,但我能看出来,看着窗外掠过的乡村情景更让她觉得痛苦。不一会儿,佐津像孩子那样把嘴唇挂了下来,开始大哭。我看见她的整张脸都在颤抖,这比她打我、骂我更叫我难受。一切都是我的错。一个像狗那样暴着牙的老农妇走过来给了佐津一根胡萝卜,还问她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宫先生回答。

听了这话,我立刻担心得要死,我无法让自己再去注视佐津的眼睛。千鹤镇对我们而言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这个地方在我听来就像是外国,譬如香港,甚至纽约,我曾经听三浦医生谈论过。我只知道一件事,在京都他们把小孩子养大了去喂狗。

我们在火车上呆了很多个小时,没有东西吃。看见别宫先生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荷叶卷,打开后里面是一个撒着芝麻的饭团,我的注意力肯定是被吸引住了。然而,当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着饭团塞进他那张讨厌的小嘴时,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觉得自己似乎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了。最后,我们在一个大城镇下了火车,我以为是到了京都;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又登上了另一列进站的火车。这列火车才是送我们去京都的,它比我们乘的第一列火车拥挤多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站着。还没到京都,已经是傍晚时分,我觉得腰酸背痛,一块石头如果一天到晚被瀑布冲刷,肯定也是这种感觉。

我们驶近京都车站时,我只能看到一点点街景。但接着我瞥见许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下,大为震惊。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从火车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筑物还经常会让我想起初次离家时,自己在那不同寻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极度空虚与恐惧。

回想当初,1930年前后,京都依然有相当数量的人力车。事实上,那么多人力车在车站前排队等客,让我想象在这个大城市里没有人能不借助人力车去任何地方——我的想象和事实倒也相距不远。大约有十五或二十辆人力车停在那里,车把着地支撑着整辆车,车夫们蹲在附近要么抽烟要么吃东西;有一些车夫甚至直接躺在污秽的街道上,蜷着身子熟睡。

别宫先生再次牵着我们的手肘前行,好像我们是一对他从井边带回的水桶。他大概认为要是一放松我,我就会跑掉;其实我并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带我们去哪里,我都宁愿跟着他,这总比一个人被抛在一大片犹如海底那么陌生的街道和建筑物中好。

我们爬上一辆人力车,别宫先生紧紧地挤在我和姐姐中间坐下。他穿着和服的身体甚至比我猜测的还要瘦许多。随着车夫提起车把,我们都往后靠去,然后别宫先生说:“富永町,祇园。”

车夫没吱声,只是猛地一拽把车拉动起来,然后开始小跑。过了一两个街区,我鼓足勇气问别宫先生:“您能否告诉我们要去哪里?”

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回答,可过了一会儿,他说:“去你们的新家。”

听到这话,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佐津在别宫先生的另一侧哭泣,正当我自己也要哭出来时,别宫先生突然打了佐津,她则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咬紧嘴唇,立刻克制自己不要再哭,我觉得眼泪在沿着我的脸颊往下滑的过程中似乎自动止住了。

不久,我们转到一条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车、小汽车和卡车让我几乎看不见街的另一边。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小汽车。在照片上见过它们,我记得自己惊呆了,觉得汽车太……“残酷”,在那种惊恐的状态下,我眼中的汽车似乎是为伤害人设计而非帮助人的。我全部的感官都受到了侵犯。卡车离我那么近地隆隆驶过,我都能闻到它们轮胎橡胶的焦味。我还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原来是街中心的一辆有轨电车发出的。

随着天色渐暗,我感到很害怕;不过,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比头一次见到城市灯光更令我震惊的事情了。除了在田中先生家吃饭的那一次,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电。在这里,建筑物楼上楼下的窗口都亮着灯,人行道上的人们都站在黄色的光晕下面。我甚至能够看到街道远处的小东西。我们转到另一条街道上,前面有一座桥,我第一次见到了坐落在桥另一边的“南伊豆大戏院”。戏院铺瓦的屋顶是如此宏伟,我还以为它是一座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