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5页)

那块乌贼鱼一定很硬;爬坡朝学校木头大门走的路上,南瓜一直在咀嚼它。我走进学校时,感到自己的胃都打结了,因为学校的花园在我看来实在是太壮丽了。四季常青的灌木和枝桠曲折的松树围绕着一个养满鲤鱼的装饰性池塘。池塘最狭窄的部分躺着一块石板,上面站着两个穿和服的老女人,撑着涂过漆的伞遮挡清晨的阳光。我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致,不过我现在知道整个院落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属于学校的。那座位于院落后部的巨大建筑物实际上是“歌舞练场”剧院——祇园的艺伎们每年春天都会在那里表演“古都之舞”。

南瓜急匆匆地朝一幢长形木屋的入口走去,我以为那是仆人们的住处,但那其实正是学校。我一踏进入口,就注意到有一股烤茶叶的特殊气味,甚至到现在我闻到这种气味胃还会一阵抽筋,仿佛自己又一次走在去上课的路上。我脱下鞋子,把它们放进手边最近的一个小壁橱里,但南瓜制止了我;对于使用哪一个壁橱,学校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所有的女孩子里面,南瓜属于资格最浅的那一拨,所以不得不像爬梯子那样沿其他壁橱爬上去,把她的鞋子放在最高的那个壁橱里。既然这天早晨是我第一次去学校,我的资格就比南瓜她们还要浅,我必须使用她们上面的那个壁橱。

“你爬的时候千万小心不要踩到别的鞋子。”南瓜对我说,尽管只有几双鞋子摆在那里。“假如你踩到了它们,有一个女孩子看见的话,你会被臭骂到耳朵起水泡。”

学校的内部非常老旧,而且满是灰尘,在我看来仿佛是一座被废弃的房子。长走廊的尽头站着七八个女孩子。我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时,感到一阵惊喜,因为我认为其中的一个可能就是佐津;但当她们转过身望着我们时,我失望了。她们所有的人发型都是相同的——年轻艺伎学徒的发型——我觉得她们看上去似乎都非常了解祇园,知道的事情远远多于南瓜和我。

出了大厅,半路上我们走进了一间日本传统风格的宽敞教室。教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很大的木板,上面的小木桩上又挂着许多小木排;每一块小木牌上都用粗粗的黑体字写着一个名字。我的读写水平还很糟糕;在养老町时,我每天上午在学校念书,来到京都之后,我每天下午都要花一个小时跟着阿姨学习,但是我依然只能看懂很少的几个名字。南瓜走到木板旁,从地垫上的一个浅盒子里拿出一块写着她自己名字的木牌,并将它挂在空着的第一个钩子上。你明白了吧,墙上的木板就相当于一本签到簿。

这之后,由于南瓜还要上别的课,我们又去了其他几个教室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签到。那天早上,她要上四门课——三味线、舞蹈、茶道和一种我们称之为“长咏调”的唱歌方式。南瓜在她上课的所有班级里都是最差的学生,她担心死了,当我们要离开学校回艺馆吃早饭时,她就开始拧她袍子上的腰带。不过,我们正要把脚滑进鞋子里时,一个和我们同龄的女孩子穿过花园冲过来,头发乱糟糟的。看见她后,南瓜似乎心情平静了一些。

我们在艺馆喝了一碗汤后,又尽快跑回学校了,这样南瓜才能有时间跪在教室后面装配她的三味线。如果你从来没见过三味线,可能会觉得它是一件模样很奇怪的乐器。有些人将它称为“日本吉他”,但实际上它要比吉他小许多,在它细细的木质琴把尾端有三根大大的调音桩。三味线的琴身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木头盒子,顶部包着猫皮,像一面鼓。整件乐器能拆开来放进一个盒子或袋子里供人携带。无论如何,南瓜总算是组装好了她的三味线,开始伸着舌头调音,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她的耳朵非常差,调出来的音调忽高忽低,好似浪尖上的小船,总也不能定在它们正确的位置上。教室里很快就挤满了女孩子和她们的三味线,大家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那样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始终盯着教室的门,希望佐津会走进来,可是她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儿,老师进来了,是一个非常瘦小的老女人,有一副刺耳的尖嗓子。她名叫水木,我们当着她的面都称呼她为水木老师。不过“水木”这个姓的发音非常接近“老鼠”一词,所以背着她,我们都叫她老鼠老师。

老鼠老师面朝大家跪在一个垫子上,表情一点儿也不友善。当学生们一起朝她鞠躬并致早安时,她只是怒视着她们,一个字也没说。最后,她望着墙上的木板,喊了第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第一个学生似乎自视甚高。她滑步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师鞠躬后便开始弹奏。只弹了一两分钟,老师就对那女孩喊停,对她的演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她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朝那个女孩挥了一挥,让她退下。那个女孩谢谢她,再次鞠躬,便回到她的座位上,老师又喊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后喊到了南瓜。我能看出南瓜非常紧张,事实上,她一开始弹奏,似乎就处处不对头。老鼠老师先是对她喊停,把三味线拿过去亲自替她调弦。接着南瓜又试了一遍,可所有的学生都开始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在弹哪一首曲子。老鼠老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命令她们所有的人都笔直向前看;然后她用折扇打出节奏让南瓜跟着弹。这也无济于事,所以最后老鼠老师开始转而纠正南瓜拿拨子的方式。在我看来,她几乎扭伤了南瓜的每一根手指,竭力想教会她以正确的手法拿拨子。最后,她连这点都放弃,厌恶地让拨子掉到了垫子上。南瓜拾起拨子,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在这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南瓜会如此担忧自己是一个最差的学生。因为这时,那个我们回去吃早饭时才头发乱糟糟地冲进学校的女孩子,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师鞠躬。

“不要浪费你的时间想法子讨好我了!”老鼠老师朝她尖叫道,“要不是你今天早晨睡到很晚,你也许能及时赶到这里学点东西。”

女孩子向老师道歉,并马上开始弹奏,可是老师根本就不理会她,只是说:“你每天早上睡懒觉。你都不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按时到校签到,还怎么指望我来教你?回你的座位上去吧。我不想被你打扰。”

下课后,南瓜把我领到教室前面,我们向老鼠老师鞠躬。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千代,老师。”南瓜说,“恳请您拨冗指导她,因为她是一个没什么天赋的女孩子。”

南瓜并不是要侮辱我,这只是当时人们显示客气的一种说话方式。我自己的妈妈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说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