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5页)

我来到艺馆大约一个月后,妈妈通知我说该是开始上学的时候了。第二天早晨,我先要跟着南瓜去学校拜见老师们。之后,初桃会带我去一个叫“登记处”的地方,我过去从没听说过那个地方,接着在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将观摩初桃化妆和穿和服的过程。这是艺馆里的传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开始受训的那天都要以这种方式观察一名最资深的艺伎。

当南瓜听到她将在第二天早晨领我去学校时,她变得非常紧张。

“你必须准备好一醒来就出发。”她告诉我,“要是我们迟到了,我们还是让自己在阴沟里淹死算了……”

我已经看到过南瓜每天早晨连滚带爬地离开艺馆,因为时间太早,她的眼睛都还是肿肿的;而且她出门时经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样子。事实上,当她穿着木鞋啪嗒啪嗒走过厨房的窗子时,我有时就觉得听到了她的哭声。她上课成绩不佳——实际上是一点也不好。她比我早来艺馆将近六个月,可她在我到达后的一个星期左右才刚开始上学。多数时候,她中午时分从学校回来,就立刻躲进女仆们住的房间,这样就没人会看见她沮丧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时醒得还要早,我头一次穿上了蓝白两色的学生袍。学生袍不过是一件没有衬里的棉布衣服,上面点缀着一些孩子气的方格图案;穿上它我肯定自己看上去也不会比客栈里穿着浴袍走去洗澡的客人更优雅。可我之前连这样的衣服都从来没有穿过。

南瓜带着忧虑的神情在门口等我。我刚想把脚滑进鞋子里,奶奶又叫我去她的房间。

“别去!”南瓜压低声音说;她的脸像融化的蜡那样耷拉下来,“我又要迟到了。我们快走吧,就假装没听见她喊你!”

南瓜的建议正中我的下怀;但是奶奶已经站在她房前的走廊里隔着门厅对我怒目而视了。还好,奶奶只耽搁了我刻把钟;可南瓜已经是满眼泪水了。我们终于出发了,南瓜立即开始健步如飞,我几乎跟不上她。

“那个老女人太让人吃不消了!”她说,“她叫你替她揉过脖子后,你一定要把手在盐里放一会儿。”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

“我妈妈从前跟我说过,‘灾祸是通过接触在世上传播的。’我也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我妈妈一天早晨在路上与恶魔擦了一下,后来她就死了。要是你没有把手弄干净,你会变成一团皱巴巴的老泡菜,就跟奶奶一样。”

南瓜和我是同龄人,在生活中又同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我相信如果可能,我们一定会经常在一起聊天。但繁重的家务让我们都太忙碌了,我们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南瓜比我早吃饭,因为她在艺馆的资格比我老。我在前面提到过,我知道南瓜比我早来六个月。但关于她的其他事情我知道得很少,所以我问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吗?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札幌。可是我五岁的时候,妈妈就死了,爸爸把我送来这边跟一个叔叔一起住。去年我叔叔失业了,我就来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跑回札幌去呢?”

“我爸爸受了诅咒,去年死了。我不能逃跑,没有地方可去。”

“等我找到我的姐姐,”我说,“你可以跟着我们。我们一起逃走。”

考虑到南瓜上课那么费劲,我原以为她会很高兴听到我的提议。可她什么话都没说。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四条大街”,我俩默默地穿马路。那天出了火车站,别宫先生就带着佐津和我来过这条大街,当时街上拥挤极了。现在是一大清早,我只看见远处有一辆街车,还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人散布在各处。我们到了街的另一边后,拐进了一条窄路,然后南瓜自我们离开艺馆后第一次停下了脚步。

“我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她说,“他把我送走前,我听他说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有些女孩子是聪明的,另一些是笨的。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但属于笨的那一群。你不能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将把你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会有人告诉你做什么。按他们说的做,你就会一直得到照顾。’所以如果你想跑出去靠自己生活,小千代,你就去吧。但是我,我已经找到了度过我一生的地方。我会拼命干活,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送走了。但是我宁愿跳崖自尽也不愿毁掉成为一个像初桃那样的艺伎的机会。”

说到这儿,南瓜自己顿住了。她望着我身后地面上的某样东西。“噢,我的老天,小千代。”她说,“那东西不会让你觉得饿吗?”

我转过身,发现自己恰好对着另一家艺馆的入口。门里面的一个架子上摆着一个小型的神道佛龛和一块作为供品的甜米糕。我怀疑这就是南瓜看见的东西;可她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地板。通往内门的石径上长着一些蕨草和苔藓,可我没看见那里有任何别的东西。接着,我的目光落到了南瓜所说的那样东西上。在入口外面,就在街道的边缘上,躺着一根烧烤叉,上面留着一小块碳烤乌贼鱼。小贩们常在晚上推着小车卖烤物。烧烤用的甜酱汁的气味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因为像我们这样的女佣,多数时候只能吃到米饭和泡菜,一天能喝上一顿汤,一个月两次能吃到一点点鱼干。即便如此,地上的这块乌贼鱼也不能吊起我的胃口。两只苍蝇在它上面打转,仿佛它们是在公园里闲庭信步。

南瓜看上去像是一个若有机会便会迅速发胖的女孩子。有时我听见她的胃由于饥饿而咕咕作响,动静大得就像一扇大门在轰隆隆地打开。不过,我认为她不会真的打算去吃那块乌贼鱼,直到我看见她朝街上四处张望了一下以确定没有人走过来。

“南瓜,”我说,“如果你饿,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把架子上的那块甜米糕吃了吧。苍蝇已经霸占了那块乌贼鱼。”

“我比苍蝇强大。”她说,“此外,吃那块甜米糕会亵渎神明的。它是供品。”

她说完这些,就弯下身子去捡那根烧烤叉。

诚然,在我长大的地方,孩子们会吃任何能动的东西,而且我承认我在四五岁时吃过一只蟋蟀,但那完全是因为有人捉弄我。可是眼前的景象却是南瓜站在那里举着烧烤叉,上面的那块乌贼鱼沾着街上的沙砾,还有苍蝇在绕着它飞……她朝它吹气,试图赶走苍蝇,但它们就是不肯飞走。

“南瓜,你不能吃那个。”我说,“你不妨再用舌头去添一下铺路石!”

“铺路石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她说。接下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南瓜双膝跪下,伸出她的舌头,贴着地面长长地细细地舔了一下。我震惊得张开了嘴巴。当南瓜再度站起来时,她看上去仿佛自己也无法相信她所做的事情。不过,她用手掌抹了抹舌头,吐了几次口水,然后把那块乌贼鱼放到牙齿之间,把它从烧烤叉上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