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当我终于站起来、用身上的湿袍子擦干眼泪时,大雨已经变成濛濛细雨了。小巷地面上的铺路石在灯笼的光芒下闪烁着金光。我穿过祇园的富永町区,走回南伊豆剧院,剧院巨大的铺瓦屋顶让我想起别宫先生把佐津和我从火车站带出来的那天所见到的一座宫殿。美津木茶屋的女仆叫我沿着河边一直走,走过南伊豆剧院后再往前走,但是沿河的路在剧院这里就打住了。所以我改走剧院后面的路。走过几个街区后,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路灯、也几乎没有人的区域。当时我不知道,街上空无一人主要是由于经济大萧条;在其他时期,宫川町可能比祇园还要热闹。那个夜晚,它在我眼里是一个悲悲切切的地方——我确实认为它始终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地方。这里建筑物的木质外观跟祇园差不多,但是这个地方没有树,没有可爱的白川溪,也没有漂亮的门径。唯一的光亮来自敞开的门廊里的电灯泡,灯下几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她们身边的街道上常站着两三个我看着像艺伎的女子。她们身上穿的和服,头上戴的发饰都与艺伎类似,但她们的宽腰带是在前面打结,而不是在后面。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腰带系法,也不明白它的含义,但这其实是妓女的标志。要是一个女人整晚都要不时解开又系上腰带,那么再一次次在背后系结就太麻烦了。

亏得这些女人里有一个帮了我,我在一条总共只有四幢房子的死胡同里找到了辰义女郎屋。这四幢房子的大门附近都挂着招牌。我无法形容自己看见“辰义”这块牌子时的感受,可我要说我身体的每一寸都由于兴奋而隐隐作痛,觉得自己激动得快爆炸了。在“辰义”的门口,一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在跟巷子对面一个年轻许多、也坐在凳子上的女人聊天——但实际上都是老女人一个人在讲,她向后靠在门框上,灰色的袍半敞着,一双穿着草履的脚伸在外面。她穿的草履是用稻草编成的,制作粗糙,你可能在养老町见过差不多的草履,这种鞋子跟初桃配着和服穿的上过漆的漂亮草履完全不同。此外,这个老女人没有穿光滑的丝绸袜子,而是光脚穿着鞋子。她的脚指甲也没有修剪整齐,可她还是把脚伸在外面,就好像她以此为荣,巴不得别人能注意到她的脚似的。

“只要再过三个星期,你知道吧,我就不会回来了。”她在说,“女主人以为我还会回来,但我不会的。我的儿媳妇会照顾我,你知道。她不聪明,可干活很卖力。你见过她吗?”

“就算见过,我也不记得了。”对面的年轻女人说,“有个小姑娘在等着跟你说话。你没看见她吗?”

听到这话,老女人才看了我第一眼。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一下头向我表示她在听。

“抱歉,夫人。”我说,“您这儿有一个名叫佐津的女孩子吗?”

“我们这里没有叫佐津的。”她说。

这使我十分震惊,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老女人突然变得很警惕,因为一个男人正走过我朝大门走来。她半站起来,把手放在膝盖上对他鞠了好几次躬,对他说:“欢迎光临!”男人走进去后,她重新坐回凳子上,又把脚往外一伸。

“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老女人对我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这里没人叫佐津了。”

“不,你们那里有一个佐津。”对面的年轻女人说,“你们的雪代,我记得她原来的名字就是佐津。”

“那也有可能。”老女人回答,“但我们没有这个女孩要找的佐津。我可不想无缘无故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直到那个年轻的女人咕咕哝哝地说我看上去像是一文钱都没有。她说得没错。一文钱——价值只有一元钱的百分之一——当时依然被普遍使用,尽管一文钱都不够从小贩那里买一只空杯子。自从来到京都,我的手里就再也没有拿过任何一枚硬币。艺馆打发我出门采购时,我也都是让店家把东西记在新田艺馆的账上。

“如果你想要钱。”我说,“佐津会给你的。”

“她为什么会替你付钱?”

“我是她的妹妹。”

她朝我招招手;我走近她时,她拉住我的手臂,让我转过身。

“瞧瞧这个小姑娘。”她跟巷子对面的女人说,“她看上去像雪代的妹妹吗?假如我们的雪代也跟这个一样漂亮,我们早就成了城里生意最红火的女郎屋了。你是一个骗子,肯定是这么回事。”一边说,她把我从门口往巷子里推。

我必须承认我吓坏了。但事已至此,尽管害怕,我的决心还是占了上风;我肯定不会仅仅因为这个女人不相信我就离开。于是我转过身朝她鞠了一躬,对她说:“如果我看起来像个骗子,我很抱歉,夫人。但我不是骗子。雪代是我的姐姐。要是您行行好去告诉她千代在这里,她会支付您要的酬劳。”

这肯定是我应该说的话,因为她最后转过去跟巷子对面的年轻女人说:“你起来替我跑一趟吧。你今晚不忙。此外,我的脖子不舒服。我留在这里,看守这个姑娘。”

年轻女人从凳子上站起来,穿过小街走进“辰义”。我听见她爬上里面的楼梯。最后她下楼回来了,说:

“雪代有一个客人在。等他完事了,有人会叫她下来。”

老女人打发我蹲到大门另一边的暗处,这样就没人会看见我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是我越来越担心艺馆里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尽管我有离开的借口,妈妈还是一样会对我发火;但是我没有借口在外面逗留。终于一个用牙签剔着牙的男人走了出来。老女人站起来鞠躬并感谢他的光临。接着,我听见了自来京都以后最令人高兴的声音。

“您找我吗,夫人?”

那是佐津的声音。

我从地上弹起来,冲到她站着的门廊里。她的皮肤很苍白,几乎呈灰色——尽管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穿了一件亮黄色与红色相间的和服。她的嘴唇上涂着鲜亮的口红,就跟妈妈用的那种一样。她的腰带也是在身体前面打结,同我在来时路上所见的那些女子相仿。我看见她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兴奋不已,忍不住冲到她的怀里;佐津也哭了出来,接着她用手捂住了嘴。

“女主人会对我生气的。”老女人说。

“我马上回来。”佐津告诉她,然后又消失在“辰义”里。片刻之后,她回来了,在老女人手里扔了几枚钱币,老女人叫她把我带到一楼空着的房间里去。

“假如你听见我咳嗽。”她补充道,“那意思就是说女主人来了。好了,你快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