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那天下午,我跟豆叶说了南瓜外出亮相的事情。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一直盼望着她会对我说,我也可以开始做艺伎学徒了。但是,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她都没有对我说这样的话。同南瓜当时红火的生活相比,我的生活里只有枯燥的课程和繁重的杂务,以及每周有几个下午与豆叶在一起的十五或二十分钟。我们的会面,有时就是我坐在她的公寓里接受她的指导,她会教我一些我必须知道的事情;但更多的时候,她会让我穿上她的某件和服,带着我在祇园里到处走,办一些事情、拜访她的算命先生或假发制作匠。即使是下雨天她没什么事要办,我们也会撑着漆伞,一家家店地逛下去,查看从意大利运来的下一船香水何时会到,或者询问某件和服是否修补好了,尽管离约定的完工日还有一个星期。

起初,我以为豆叶带我到处走的用意是想教我正确的姿势——因为她不断地用折扇敲我的背,提醒我站直身子——以及如何待人接物。豆叶似乎认识每一个人,即使是面对最年轻的女仆,她也总是微笑或和颜悦色地寒暄几句,因为她明白,她能享有崇高的地位靠的就是大家对她的赏识。但后来有一天,当我们走出一家书店时,我突然意识到了她带着我四处转悠的真正目的。她对逛书店、假发店或文具店并无特别的兴趣。她办的那些事情也不是非常重要。此外,她完全可以派女仆去跑腿,无需亲自出马。她自己来跑这些差事,只是为了让祇园里的人们看见我们一起在街上漫步。她有意推迟我的正式亮相,好使每个人都有时间注意到我。

十月里,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从豆叶的公寓出发,沿着白川溪的河岸往下游方向走,边走边观赏樱桃树的叶子飘落到水面上。其他许多人也是带着同样的目的出来散步,正如你所预计的那样,所有的人都会问候豆叶。几乎每一次,他们在跟豆叶打招呼的同时,也会与我打个招呼。

“认识你的人将越来越多,对不对?”她对我说。

“我想假如一只羊走在豆叶小姐的身旁,大家也会跟它打招呼的。”

“那是肯定的,”她说,“因为身边走着一只羊实在是太不寻常了。不过说真的,我听见很多人在打听这个长着一对可爱灰眼睛的姑娘是谁。他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这无关紧要。反正千代这个名字你也不会再用多久了。”

“豆叶小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咨询过贺先生了,”——贺先生是她的算命师傅——“他说十一月三日是你正式亮相的好日子。”

豆叶停下来望着我,而我则像一棵树似地呆立在那里,眼睛睁得有米饼那么大。我没有欢呼也没有拍手庆祝,但确实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我对豆叶鞠躬,向她表示我衷心的感谢。

“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艺伎。”她说,“不过要是你能善于利用你的眼神,你将更出色。”

“我从来没想过用眼睛也能说话。”我说。

“眼睛是女人身上最有表现力的部分,尤其是你。在这里站一会儿,我来演示给你看。”

豆叶拐过街角,把我一个人留在巷子里。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出来,从我身边经过,眼睛却看着旁边,给我的感觉是她害怕朝我这边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好吧,如果你是一个男人,”她说,“你会怎么想?”

“我会觉得你一心想要避开我,以至于无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在看房子底部的排水管呢?”

“即便如此,我想你那么做也只是为了避免看我。”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个外貌惊艳的女孩子绝不会意外地把不适当的信息传给男人。但是男人们会注意到你的眼睛,然后想象你正用眼神暗示他们,即使你并没有那么做。现在,再看我做一遍。”

豆叶又拐过街角,这一次她走回来时眼睛看着地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接着,当她走近我时,眼睛抬起来看了我一下,但旋即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我得说,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假如我是男人,我一定会觉得她正在竭力掩藏自己内心的某种强烈情感。

“如果我用一双普通的眼睛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她对我说,“那想想看,你这双特别的眼睛更是能颠倒众生。假如你让一个男人当街晕倒,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豆叶小姐!”我说,“要是我有能力让一个男人晕倒,我确信自己早该知道了。”

“我很惊讶你自己竟然不知道。让我们约定一下吧,一旦你朝一个男人眨眨眼便能使他停住脚步,我就马上带你正式进入社交界。”

我迫不及待地想踏入社交界,即使豆叶要求我用眼神伐倒一棵树,我也肯定会放手一搏的。我请求她陪我走一段路,让我在几个男人身上试验一下,她高兴地答应了。我碰到的第一个男人岁数已经很大了,老得就像和服里面只剩下骨头。他拄着拐杖在街上慢慢地走,戴着的眼镜上满是灰尘,假如他一头撞在建筑物的角上,我也不会惊讶。他根本就没看到我,所以我们继续朝四条街走去。不久,我看到了两个穿西装的生意人,但我又同他们无缘。我估计他们认识豆叶,抑或他们只是觉得她比我更漂亮,反正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目光始终聚焦在豆叶身上。

正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送货男孩,他端着一个堆满午餐盒的托盘。当时,祇园附近的许多餐馆都提供外送服务,他们下午会派男孩去回收空饭盒。通常,饭盒被装在板条箱里,用手提着或驮在自行车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孩用的是托盘。无论如何,他离我有半个街区,正朝我走来。我发现豆叶正盯着他看,然后她说:

“让他摔掉托盘。”

不等我搞清楚她是否在开玩笑,她就转进一条小路走了。

我不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或者任何年龄的女人——用某种目光看一个男人一眼,就能使他摔掉手里的东西。我认为这种事情只可能发生在电影或小说里。要不是我注意到两件事情,我肯定试也不试就放弃了。首先,那个男孩已经对我目不转睛了,就像一只饥饿的猫盯着一只老鼠。其次,祇园的大多数街道都没有路缘,但这条街有,而且这个送货男孩正走在路缘的附近。假如我能盯得他不好意思,让他不得不迈上人行道,他就可能被路缘绊倒,打翻手中的托盘。我先是看着自己前方的地面,接着我试着模仿豆叶几分钟前示范给我看的眼神。我抬起双眼,与男孩四目相对,只一瞬便迅速移开目光。走了几步路之后,我又这样做了一遍。这回,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我,大概是忘记了手里的托盘,更忘记了脚边的路缘。当我们走得很近时,我略微调整了自己的行走路线,进一步逼近他,这样一来,他要通过我的话,就必须迈过路缘走人行道。接着,我又注视着他的眼睛,他试图绕过我时,正如我所愿,他的脚被路缘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饭盒全撒在人行道上了。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令我高兴的是,男孩也大笑起来。我帮他捡起饭盒,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则深深地向我鞠躬,重新上路了。这是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致以如此深的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