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4页)

在接下来的几轮比赛中,我常常觉得自己的一只耳朵连着头脑,另一只则连着内心,因为我一面听着延颇为有趣的讲解,一面却总是被会长与豆叶的谈话所吸引。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此时我注意到淡路海所在的那片区域有一件颜色鲜艳的东西在移动。原来那是一朵摇晃的橙色绢花,头发里插着这朵花的女人正在位子上跪坐下来。起初,我以为那是更换了和服的光琳,但接着我发现那人根本不是光琳,而是初桃!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我感到一阵战栗,像是踩到了一条电线上。当然,她总是能找到办法羞辱我,这对她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即使在这样一个会聚了好几百人的大厅里,她也会对我毫不留情。如果她非要捉弄我,我倒不是太介意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但我无法忍受自己在会长面前出丑。我觉得喉咙烫得要命,当延又开始向我介绍两名正在上台的相扑力士时,我几乎没办法再假装认真听了。我看看豆叶,只见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初桃,便对会长说:“会长,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一会儿,我想小百合大概也想出去一下。”

她等延跟我说完话,然后我就跟着她出了大厅。

“喔,豆叶小姐……她就像一个幽灵。”我说。

“光琳一个多小时前就走了。她一定是去找初桃汇报了,所以初桃才会来这里。说真的,你应该觉得荣幸,想想看,初桃为了折磨你可费了不少工夫。”

“我无法忍受她在这里捉弄我,当着……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不过,假如你做出一些让她觉得可笑的事情,她就会放过你,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求求您,豆叶小姐……不要让我使自己难堪。”

我们穿过一个庭院,正要踏上阶梯进入厕所所在的那幢楼时,豆叶却把我领进了远处的一个带顶篷的通道里。到了无人处,她低声对我说:

“延先生和会长多年来都是我的恩主。天晓得延对他不喜欢的人有多凶,但他对朋友就像家臣对封地领主一样忠诚,你决不会碰到比他更值得信赖的人。你认为初桃会了解延的这些品质吗?当她望着延时,她只见到了一个……‘蜥蜴先生’。初桃就是这样称呼他的。‘豆叶小姐,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和蜥蜴先生在一起。噢,老天啊,您看上去浑身都是斑点。我猜他是挨着您蹭来着。’她会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话。听着,我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想延先生的,你终究会明白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不过,如果初桃以为你很喜欢延,她大概就会放过你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甚至不能确定豆叶将要求我做什么。

“今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延先生都在跟你谈有关相扑的事。”她继续说道,“别人又不会知道你崇拜他,那么你就要为初桃演一出戏,让她以为你彻底被延迷住了。她会觉得这是一桩滑稽透顶的事情,为了看笑话,她大概会让你在祇园呆下去。”

“可是,豆叶小姐,我怎么才能让初桃以为我被延迷住了呢?”

“如果你连这样一件事都不会做,那我真是白教你了。”她回答。

我们回到包厢时,延又在同附近的一个男人交谈。我没法插话,所以只好假装聚精会神地观看台上的相扑力士在较量前所做的各项准备活动。观众已经等得有点骚动不安了,延不是唯一在说话的人。我非常想转向会长,问他是否还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他曾好心地帮过一个小女孩……可是我当然不能说这件事。此外,初桃正看着我,我若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会长身上,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不久,延回过头对我说:“这几轮比赛有点冗长乏味。等宫城山出来,我们就能见识到一些真功夫了。”

在我看来,这是我讨好他的一个机会。“不过,我看到的这几场较量已经够让人印象深刻的了!”我说,“而且延社长好心讲给我听的故事都是那么有趣,我无法想象后面还有更好的。”

“别傻了。”延说,“这些相扑力士中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与宫城山同场竞技。”

越过延的肩头,我可以看见初桃坐在远处的包厢里。她在和淡路海聊天,似乎没有在看我。

“我知道这么问很愚蠢,”我说,“但像宫城山这样矮小的人怎么可能是最伟大的相扑力士呢?”要是你能看到我的脸,你准会以为这是我最感兴趣的话题。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要假装对这么一桩琐事百思不得其解,但每一个看见我们的人都会认为我们是在探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令我高兴的是,就在这个当口,我瞥见初桃正把头转向我。

“宫城山难免看起来比较矮小,因为其他人都远比他胖。”延说,“但说到自己的体形,他倒是有些虚荣。几年前有家报纸将他的实际身高和体重精确地刊登了出来,这让他非常生气,他叫一个朋友用木板狠狠地砸他的头顶,又狼吞虎咽地大吃土豆、猛喝水,然后跑去那家报社向他们证明数据是错误的。”

为了做戏给初桃看,延说任何事情大概都会让我发笑。不过事实上,想象宫城山闭着眼睛蹲在那里等待木板砸下来,的确是十分好玩。我在脑子里想着那一幕情景,便肆意地大笑起来,很快延也开始同我一起放声大笑。在初桃眼里,我们一定是像两个最好的朋友,因为我看见她开心地拍着手。

不久,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就是假装把延当作会长。每次他说话的时候,我都尽量忽略他粗糙的外表,试着想象会长的优雅。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可以望着延的嘴唇,而不去想它上面的色差和疤痕,把它当成会长的嘴唇,想象他声调的细微变化都代表了会长对我的各种感觉。有一度,我甚至使自己相信我并不是在展览馆里,而是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正跪在会长的身边。自记事以来,我还从未感到如此幸福。我觉得自己滞留在一种忘却时空的平静状态中,就像一只被抛起的皮球,在下落之前似乎会有一瞬悬在空中不动。当我环顾会场四周时,我只看见巨型木料的美丽,只闻到甜米糕的芳香。我以为这种状态或许永远也不会结束,但后来我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听见延回应道:

“你在说什么啊?只有傻瓜才会思考这样无知的事情!”

还来不及克制自己,我的笑容就消失了,就像控制微笑的那根弦被一下子切断了似的。延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当然,初桃坐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但我确信她正望着我们。然后,我突然想到假如一名艺伎学徒在一个男人面前眼泪汪汪,岂不是会让大部分人以为她正疯狂地爱恋着那个男人吗?我本可以用道歉来回应延严厉的评论;但我却试着想象是会长很生硬地对我讲话,于是我的嘴唇旋即颤抖起来。我低下头,非常孩子气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