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回想往事,我认识到和豆叶的那次谈话让我世界观发生了转折。之前我对“水扬”一无所知,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但之后我开始明白像螃蟹医生这样的男客把时间和金钱花在祇园是为了什么。一旦知道了这种事情,就不会糊里糊涂的了。我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去想他了。

那天晚上回到艺馆,我呆在自己的房间等初桃和南瓜上楼。午夜后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她们终于回来了。我听到南瓜的手拍在楼梯上的声音,就知道她累了,她有时候就像狗一样四肢着地,爬着上楼。初桃在关上房门前,叫来了一个女仆,让她去拿啤酒来。

“慢着,”她说,“拿两瓶来。我要南瓜和我一起喝。”

“拜托,初桃小姐,”我听到南瓜说,“我宁可喝痰。”

“我喝我的,你得大声念书给我听,所以你也要来一瓶。还有,我讨厌太清醒的人,那简直就是可恶。”

于是女仆下楼去了。过了片刻又上来,我听到她端着的托盘上酒瓶碰撞的声音。

很长时间,我一直坐在房里竖起耳朵,听南瓜读着一篇关于一名新出道的歌舞伎的文章。后来初桃跌跌撞撞地走进门厅过道,拉开门,去楼上厕所。

“南瓜!”我听见她说,“你想来碗面吗?”

“不想,小姐。”

“你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个面摊。给你自己也买一份,这样就能陪我吃。”

南瓜叹了口气,走下楼梯。我一直等到初桃回到房间后才偷偷地跟上去。我本来赶不上南瓜,可是她太累了,走路的速度就像烂泥从山坡上淌下来,而且还多少有故意的成分在。我最后找到她,她看到我大吃一惊,问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就是……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忙。”

“唉,小千代,”她对我说,我想只有她还在这么称呼我,“我没有时间!我在给初桃找面条,她要我也吃。我怕我会吐她一身的。”

“南瓜,你真可怜,”我说,“你就像快要融化的冰。”她满脸疲惫之色,衣服的分量好像就要把她压趴了。我让她找个地方坐下,我去帮她买面条。她实在累坏了,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只把钱递给我,然后坐倒在白川溪畔的长凳上。

我找了一阵子才找到个面摊,但当我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回来时,南瓜已经睡熟了。她仰着头,张着嘴,像是要接雨水一样。现在是凌晨两点,周围还有些人在走动。一群男人大概以为南瓜是他们几周来看到的最好笑的东西。我也承认,一个穿戴齐整的艺伎学徒倒在长凳上打鼾确实颇为怪异。

我把面条搁在她身边,尽可能轻地把她推醒。我说:“南瓜,我太需要你的帮助了,但是……我想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

“没关系,”她说,“什么事情都没法让我高兴了。”

“傍晚初桃和医生谈话的时候,你在屋里。我怕这番谈话会影响我的整个前途。初桃肯定对医生编造了我什么,现在医生不肯见我了。”

尽管我恨极了初桃,也迫切想要知道她傍晚干了什么好事,但和南瓜提这件事,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她看上去痛苦不堪,我刚才把她推醒已经太过分了。很快几滴眼泪蹦到了她的圆鼓鼓的脸颊上,好似她储存这些眼泪已经有些年头了。

“我不知道,小千代!”她说道,笨手笨脚地在宽腰带里摸索手绢,“我不知道!”

“你是说,你不知道初桃会那样说?但谁又会想到呢?”

“我不是说这个。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坏的人!我不明白……她做事就是为了伤害别人。最糟糕的是她还以为我崇拜她,一心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但我恨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现在可怜的南瓜的黄手绢粘上了白色的化妆品。如果说先前她还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这会儿已经是个水坑了。

“南瓜,你听我说。”我说道,“如果我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来问你。我不想一辈子当个女仆,但要是让初桃为所欲为的话,我就只能当女仆了。她不会罢休的,直到把我像蟑螂一样踩在脚下。我是说,如果你不帮我逃开的话,她会把我踩扁的。”

南瓜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我们一起笑起来。她边笑边哭的时候,我拿过她的手绢,想把她脸上的化妆品弄匀。我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南瓜,心里感触万千,她曾经是我的朋友。我的眼眶湿了。我们终于拥抱在一起。

“唉,南瓜,你的妆容一团糟。”后来我对她说。

“没关系,”她说,“我就告诉初桃说我在街上碰到个醉汉,他拿着一块手帕就往我脸上擦,我两手都端了面条,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可是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想帮你,千代。可是我出来太久了,如果还不赶快回去,初桃会出来找我。万一她发现我和你在一起……”

“我只问几个问题,南瓜。你只要告诉我,初桃是怎么发现我在白井茶屋招待医生的?”

“哦,这个啊,”南瓜说,“几天前她想拿德国大使的事情戏弄你,但你看上去满不在乎。你这么冷静,她就想你和豆叶一定在搞什么计划。于是她就到登记处的淡路海那里去问你最近去过哪些茶屋。她一听说你去了白井,脸色就变了。那天晚上我们就去白井找医生,去了两次才找到。”

白井的老主顾不多,因此初桃一下子就想到了螃蟹医生。当时我已了解到,他在祇园是以“水扬专家”闻名的。初桃一想到他,大概就猜出豆叶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晚上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你们走后,我们去拜访医生,结果他连话都不肯说。”

“唉,”南瓜说,“他们谈了一小会儿后,初桃假装想起了一件事。她这么说:‘有个叫小百合的年轻学徒住在我艺馆里……’医生一听到你的名字……我跟你说,他就像被蜂蜇了一口,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问:‘你认识她?’初桃对他说:‘哦,医生,我当然认识她啦。她就住在我的艺馆里嘛。’然后她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她后来又说:‘我不该谈论小百合的,因为……唉,其实啊,我替她保守了一个重要的秘密。’”

听到这里,我浑身发冷。我敢肯定初桃编造出了一些非常难听的话。

“南瓜,什么秘密?”

“噢,我想我不太清楚,”南瓜说,“看上去不是什么大事。初桃对他说有个年轻人住在艺馆附近,妈妈严禁我们交男朋友。初桃说你和那个小伙子彼此都喜欢对方,她并不介意帮你隐瞒,因为她也觉得妈妈这方面太严厉了。她说她甚至在妈妈出门的时候,让你们在她房间里单独相会。后来她是这么说的,‘哦,但是……医生,我真不该告诉您这个!万一传到妈妈耳朵里可怎么办?好歹我也帮着出了不少力!’但医生说他很感激初桃告诉他这些,他一定会保守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