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日本,我们把从大萧条到二战末的时期称为“黑谷”,即黑暗的谷底,很多人的生活就像把脑袋滑进浪底的孩子。通常情况下,我们祇园人总要少受一点罪。整个三十年代,大多数日本人都生活在黑暗的谷底,而我们在祇园仍然能够晒到一点阳光。我相信我不必说明原因,内阁大臣和海军军官的情妇们,总是大笔金钱的受惠者,她们又会把这些金钱给其他人分享。可以说,祇园就像山顶上的一个池塘,各路溪水源源不竭汇流其中。有些地方的水来得更充足些,但整个池塘水面总是在上升。

由于鸟取将军的关系,我们艺馆也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之一。有几年,周围的情况每况愈下,但即使是配给制度实行后很久,我们仍能按时得到食物、茶、日用织品,甚至化妆品和巧克力这样的奢侈品。我们或许可以关起门来把这些东西留为自用,但祇园不是这样的地方。妈妈把许多东西送了人,觉得物有所值,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慷慨大方,而是因为我们都像蜘蛛一样聚居在同一个网上。大家一次次地来寻求帮助,只要力所能及,我们也很愿意帮忙。比方说,1941年秋天,有一次军警发现,一个女仆携带的盒子里装有的配给券比应有的多十倍。她的女主人准备把她送到乡下去,在安排妥当之前,先把她送到我们这里来避难。当然,祇园的每个艺馆都存有配给券,越是好的艺馆,越是存得多。把女仆送到我们这里而不是别处,那是因为鸟取将军关照过军警不要来打扰我们。你看,即使在祇园这山顶池塘里,我们也是游泳在最温暖的水中的鱼。

黑暗继续笼罩日本,终于,我们赖以维生的一线光明也熄灭了。那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新年前几周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吃早饭——或者说,是当天的第一顿饭,因为我一直忙于打扫艺馆迎接新年——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想大概是来送东西,就继续吃我的饭,但是过了一会儿,女仆来对我说,一个军警要见妈妈。

“一个军警?”我说,“告诉他妈妈出去了。”

“是啊,我这么说了,小姐。他又说要找您谈谈。”

我走到门厅,看到那个军警正在门道里脱靴子。大概多数人见到他的手枪仍然别在皮袋里,就会松口气,但我说过,我们艺馆之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警察通常会比大多数客人更恭敬有礼,以免他的来访让我们受惊。但看他猛拽靴子的架势……嗯,他用这种方式表示,无论我们是否请他,他都要进来的。

我向他鞠躬行礼,但他只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等会再和你算账。他最后扯了扯袜子,压了压帽子,走到前厅,说要看看我们的菜园。就这样子,没说一句打扰抱歉的话。你知道,那时候在京都,甚至在整个国家,各家花园都改成了菜园,而我们是例外。有鸟取供应足够的粮食,我们就无需耕种自家的花园,相反,我们还可以继续欣赏苔藓、花椰菜和墙角的小枫树。这是在冬天,我希望军警看几眼冻土就得了,以为蔬菜都死了,我们在园林作物间种的是南瓜和甜土豆。我把他带到院子里,一言不发。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用手指碰了碰泥土。我想他是在查看土地是否被翻耕过。

我急于说些什么,脑子里的念头就脱口而出,“地上的雪泥可让您想起海上的泡沫?”他没有回答,只站起身来问我们种过什么蔬菜。

“长官,”我说,“非常抱歉,但事实上我们没机会种什么蔬菜。现在土地又硬又冷……”

“你们的街坊组织说得一点没错!”他说着摘下帽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开始宣布我们艺馆的一长串罪名。我都记不全了——囤积棉料、未上缴战争所需的金属和橡胶物品,配给券的不正当使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确实犯了这些事,可祇园的每家艺馆都犯了。我猜测,我们的罪名无非是比大多数艺馆享有更多财产,不但没有过早倒闭,景况还颇为良好。

幸运的是,正在此时妈妈回来了。她看到有军警在,似乎毫不惊讶,事实上,她对他的礼数比对我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周全。她把他请入会客室,奉上我们来路不正的茶水。门关了,但我听到他们谈了许久。后来她出来拿东西时,把我拉到一边说:“鸟取将军今天早上被拘留了。你最好赶快把我们的好东西藏起来,否则到了明天就没有了。”

在养老町的时候,我曾经在春寒料峭的日子去游泳,然后躺在池塘边上的石头上吸收太阳的热量。如果阳光突然被云遮挡——这种情况常有——冷空气就好似一层金属般贴紧我的皮肤。我听说将军倒了霉,站在前厅里,我就有这种感觉。仿佛太阳消失了,也许永远消失了,而我却落得浑身湿透、赤身裸体地站在寒冷的空气里。军警来过后一周之内,我们艺馆被抄走了很多其他家庭很久以前就没有了的东西,比如粮食,衣服等等。我们一直接济豆叶茶叶,我想她把它们还人情了。但如今她的供应比我们好,她反过来接济我们了。到了月底,街坊组织开始没收我们的瓷器和字画,拿到我们所说的“灰市”上去卖。灰市和黑市不同,黑市是卖燃油、食品、金属之类,大多属于配给物资,是禁止交易的;灰市则更清白些,主要是家庭主妇变卖一些贵重物品来换取现金。变卖我们的东西是为了惩罚我们,所以现金都到了别人手中。街坊组织的领导是附近一家艺馆的女主人,每次来拿我们的东西都深表歉意。但军警下的命令,无人敢违背。

如果说,战争开头几年还像一趟令人兴奋的海上航行的话,到了一九四三年的年中,我们就意识到风浪对于我们的船只而言是太大了。我们以为大家都会淹死,确实有许多人淹死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凄惨,没有人敢承认,但我想我们都开始担心这战事何时才是个头。大家都不再欢笑,许多人似乎觉得享乐是不爱国的表现。那段时期,我听到的最像笑话的笑话,是某天晚上艺伎利香说的。数月来,我们一直听到传闻说军政府准备关闭全日本的艺伎区,后来我们觉得真有其事。正当我们都在想着前途命运的时候,利香突然发话了,“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想这些事情上,”她说,“可能除了过去,没有什么比未来更渺茫了。”

也许你觉得不好笑,但那晚我们都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淌泪。关闭艺伎区的一天就要到来了。那样一来,我们都要到工厂干活。让你对工厂生活有个了解,我可以说说初桃的朋友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