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4页)

前一年冬天,祇园中每个艺伎最为担心的灾难终于降临到了光琳头上。她艺馆里一个照管沐浴的女仆,引燃报纸烧火热水的时候,火头失了控。整个艺馆都被烧毁,包括所有的和服。结果光琳去了城南一家工厂工作,干的活是把透镜装到一种用于飞机投弹的装置里去。后来几个月,她经常回祇园来看看,我们都惊骇于她变化之大。不是因为她看起来越来越不快活——我们都体味到了不快活,而且对不快活有了心理准备——而是她老在咳嗽,就像小鸟老在唱歌一样,她的皮肤染得好像在墨水里浸过似的,因为工厂用煤品质低劣,一烧起来就把什么东西都蒙上一层黑灰。可怜的光琳被迫一人做两班,但每天只能吃上一碗薄面汤,或是掺了土豆皮的稀粥。

因此你可以想象,我们对工厂有多害怕。每天起来发现祇园还开着,我们就足感欣慰。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着雪,我拿着配给券正在米店门口排队,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头来,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都快冻僵了,没去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在农民的装束外面裹了条厚围巾,现在已经没有人白天穿和服了。最后我前面的艺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问他是什么意思,“战争没有结束,是不是?”她问道。

“政府已经宣布关闭艺伎区,”他说,“明天早上你们都得到登记处去报到。”

我们听了很久从他店里传出来的收音机声音。接着门轱辘辘地关上了,只剩下雪花落地轻微的嘶嘶声。我看见周围艺伎脸上绝望的神情,顿时明白我们都在转同一个念头:我们认识的男人当中有谁会让我们免遭进工厂的命运?

虽然鸟取将军直到去年还是我的旦那,但我当然并非他结识的唯一一名艺伎。我得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他。因为天气的缘故,我没有讲究穿戴,把配给券往农民裤子口袋里一塞,就立即往市西北角走去。据说将军住在猿屋旅馆,就是多年来,我俩每周两个晚上见面的旅馆。

一个多小时后,我到了那里,一身披雪,冻得皮肤灼痛。我向女主人问好,她却端详了我好一阵子,然后鞠躬道歉说,她不认识我。

“女主人,是我啊……小百合!我来是有话和将军说。”

“小百合小姐……我的天哪!我从没想过您竟然看起来像个农妇。”

她立刻带我进去了,但没有直接让我去见将军,而是领我上楼,让我换了她的和服。甚至还给我用了些她藏着的化妆品,这样将军就能认出我来。

我走进他屋子的时候,将军正坐在桌旁,听收音机里的一段戏文。他的棉袍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和稀疏的灰色胸毛。我看得出,他这一年受的苦比我还多。毕竟,他被指控犯了几项重罪:渎职、无能、滥用职权等等,有些人认为他没坐牢就够运气的了。报上有篇文章甚至指责他应当为皇家舰队在南太平洋的战败负责,说他没有管理好物资货运。不过,有些人更经得起磨砺,我只看了将军一眼,就知道过去一年的分量压在他身上,把他的骨头都压脆了,就连他的脸都看着有点变形。过去他身上总有种酸酸的腌菜味,现在我在他旁边的垫子上深深鞠躬时,闻到他身上的酸味变了。

“将军,您看起来很好,”我说,这当然是假话,“真高兴再见到您!”

将军关掉收音机。“你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他说,“我没法帮你什么,小百合。”

“我来得这么快!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比我先到!”

“自上周来,几乎每个我认识的艺伎都来找过我了,但我已经没有掌权的朋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种身份的艺伎会来找我。那么多有影响力的男人喜欢你。”

“有人喜欢和有雪中送炭的朋友是两码事。”我说。

“是啊,两码事。不过你来找我帮什么忙呢?”

“将军,什么忙都可以。这些日子,我们在祇园只谈着进工厂后生活会多惨。”

“运气好的人日子也惨。其他人都不能活着看到战争结束。”

“我不明白。”

“炸弹很快就会落下来了,”将军说,“你能想得到,工厂受攻击的可能更大。如果你想活到战争结束,最好找个人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抱歉我做不到。我已经用尽了我的影响力。”

将军问候了妈妈和阿姨的身体健康,然后就和我道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所谓的用尽了影响力。猿屋的老板有个小女儿,将军设法把她送到了日本北部的一个镇子上。

回艺馆的路上,我知道该是行动的时候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连把恐惧阻挡在一臂之外这样简单的事情也不是我能够办到的。我到豆叶现在居住的寓所里,因为她和男爵的关系几个月前结束了,眼下她已搬入一个小得多的地方。我以为她可能知道我该怎么办,但其实她和我一样惊惶失措。

“男爵什么都不帮我,”她说,脸色因担忧而苍白,“我想不到还能找其他什么人。小百合,你要想个人出来,尽快去找他。”

我和延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我当即知道自己不能去找他。至于会长……唉,我会抓住每个机会和他说话,但我不能去求他帮忙。尽管他在门厅里对我态度友好,却从来不请我去他的宴会,即使艺伎很少的时候也不请。我觉得受了伤害,但我能做什么呢?不管怎样,即使会长想帮我,他和军政府的争吵最近见报了,他自己已经麻烦缠身了。

于是这个下午我就冒着严寒,从一家茶馆跑到另一家,询问许多我数周未见乃至数月未见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主人知道哪里才能找到他们。

那天晚上,一力亭茶屋到处都是饯别会。有意思的是,艺伎们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各异。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精神崩溃了,有些人像是一尊尊菩萨,镇静漂亮,但却抹上了一层悲愁。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但我的脑子就像个算盘,不停地思虑谋划,想着我能去找哪个男人,又该怎么做。我想得太入神,差点没有听到女仆跟我说,有人请我去另一个房间。我想是一群男客要我去陪酒,但她带我上到二楼,穿过走廊来到茶屋的后室。她拉开一间小榻榻米房间的门,这屋子我从未进去过。桌子上放着一杯啤酒,边上坐着延。

我还没有鞠躬说话,他就开口了:“小百合小姐,你让我失望了!”

“天哪!延先生,我已经四年没有给您陪酒的荣幸了,突然一下子就让您失望。我这么快做了什么错事?”

“我和自己打了个小赌,赌你看到我,嘴巴就会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