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2/4页)

我立即看出延在生气。我当然以为他是生我的气,因为我让他单独和大臣相处这么长时间——不过说实话,他们的“单独相处”无非就好比一头松鼠和一只昆虫在同一棵树上“单独相处”罢了。延用指节扣着桌面,神色很是烦躁,大臣则站在窗前,看着庭院。

“好了,大臣!”我坐到桌前,延说道,“看花草也该看够了,我们是不是要坐在这里等您一晚上?”

大臣吃了一惊,微微鞠躬表示歉意,然后坐在我为他铺好的垫子上。我通常会无话可说,但今晚好办多了,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他。

“大臣,”我说,“您不再喜欢我了!”

“呃?”大臣说,使劲调整了一下表情,现出一个惊讶的样子。

“有一个多月您没来看我了!是因为延先生冷淡了您,不常带您来祇园了吗?”

“延先生没有冷淡我,”大臣说,连吹了好几口气进鼻孔,又说,“我已经欠他很多情了。”

“一个月不招呼您?他当然冷淡您了。我们要大大补偿一下。”

“是啊,”延插嘴说,“尤其要多喝酒。”

“天哪,延先生心情可不太好。他一晚上都这样吗?会长,豆叶还有南瓜在哪里?他们不来了吗?”

“会长今晚没空。”延说,“其他人我不知道。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片刻,门拉开,两个女仆端着晚餐进来。我竭尽全力想让他们边吃边聊,就是说,我先试着让延讲话,可他没有讲话的心情,接着我又让大臣讲,当然了,这比让他盘子里的烤鱼开口说话还难。最后我放弃了,随口闲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到了后来,我都觉得自己像是个老太太对着她的两条狗在唠叨。与此同时,我一直给他们斟酒。延喝得不多,而大臣每次都领情地举杯。正在大臣的眼睛即将水汪汪时,延就像刚刚清醒过来似的,突然把杯子重重地搁在桌上,用餐巾擦了嘴,说:“好了,大臣,今晚就到此为止。您该回家了。”

“延先生!”我说,“我觉得您的客人才刚来了兴致。”

“他已经尽兴了。天啊,我们今天早些送他走吧。那么,走吧,大臣!您的夫人会感激我们的。”

“我没有结婚。”大臣说,但他开始拉袜子,准备起身。

我带延和大臣穿过走廊来到门口,又帮大臣穿好鞋。由于汽油短缺,轿车还是很少见。女仆叫来了一辆人力车,我把大臣扶上了车。我注意到他今晚有些奇怪,一直看着自己的膝盖,连告别话也不说一句。延留在门口,仰望夜空,似乎瞧着云聚云散,但今晚其实万里无云。大臣走后,我对他说:“延先生,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啦?”

他厌烦地瞟了我一眼,回身走进茶屋。我看到他坐在屋里,一手轻拍着桌上的空酒杯。我以为他是要清酒,但我问他时他对我不理不睬,而酒瓶也碰巧已经空了。我等了很长时间,以为他有话对我说,但最终还是我先开口:“瞧瞧您,延先生。您两眼间的皱纹深得像马路上的车辙似的。”

他放松了些眼睛周围的肌肉,皱纹就消失了。“你知道,我已经不比以前年轻时候了。”他对我说。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些皱纹成了永恒的印记,不是你让它们消失,它们就会消失的。”

“延先生,别忘了,皱纹有好也有坏。”

“你也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你知道。”

“别再损我了!你的心情比我想的还糟糕。怎么没酒了?你得喝点酒。”

“我没有损你。我说的是事实。”

“皱纹有好有坏,事实也有好有坏,”我说,“要尽量避免坏的事实。”

我找了个女仆,让她送上威士忌酒和水,又叫了鱿鱼干作点心,因为我吃惊地看到延晚饭没吃什么。食物送到后,我在玻璃杯里倒了威士忌,掺了水,然后送到他面前。

“这个,”我说,“把它当作药,喝了吧。”他抿了一小口,只喝了一丁点。“全喝了。”我说。

“我自有我喝酒的方式。”

“医生要病人服药,病人就得服药。现在喝了它!”

延喝干了酒,但是没有看我一眼。我又倒了些酒让他喝。

“你不是医生!”他对我说,“我有我喝酒的方式。”

“好了,好了,延先生。您每次一开口,麻烦就更多。病人病得越重,药就喝得越多。”

“我不喝。我讨厌一个人喝酒。”

“好吧,我陪您喝。”我说。我在杯子里放了些冰块,举起来让延斟满。他从我手里把杯子拿过去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今夜第一次看到他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往我杯里倒酒,比我刚才给他倒的多一倍,最后加了一点水。我把他的杯子也拿过来,把里面的酒倒在桌子中间的碗里,接着又在杯子里倒了相同量的威士忌,又多加了一点作为惩罚。

我们喝完酒后,我不禁做了个鬼脸,发现喝威士忌就像在路边啧啧有声地喝雨水一样好玩。我想做鬼脸是很有用的,因为之后延脸上的怨色就减了不少。我喘过气来时,就说:“我不知道今晚您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大臣的关系吗?”

“别提那个人!我正要忘记他,你又让我想起来了。你知道他早先说了些什么话吗?”

“延先生,”我说,“让您高兴起来是我的责任,不管你是不是想再喝点威士忌。你看着大臣夜复一夜地喝醉,现在该是你喝醉的时候了。”

延又不高兴地瞟我一眼,拿起杯子,那样子像是走向刑场,盯着酒杯看了好久才喝下去。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用手背揉揉眼,似乎要把眼睛擦干净。

“小百合,”他说,“我得告诉你一些事,你迟早会知道的。上周大臣、我,还有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有过一次谈话,我们商量让大臣来当你旦那。”

“大臣?”我说,“延先生,我不明白。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当然不是。但是大臣帮了我们大忙,我别无选择。占领当局准备对岩村电器公司作最后裁决了,你知道。公司可能会被没收。我想会长和我都要学会去干灌水泥之类的活,因为他们不准许我们再经商了。但是,大臣让他们重审我们的案子,又让他们相信对我们的判决是过于严厉了。你知道,的确太严厉了。”

“但是延先生总是说大臣各种难听的话,”我说,“我觉得……”

“他配得上我想出来的任何难听话!我不喜欢这个人,小百合。即使欠了他情,我还是不喜欢他。”

“我知道,”我说,“所以把我给大臣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