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2/4页)

豆叶被我们的谈话惊醒了,延不再多言,走过通道去上厕所。开门前,他回身向其他男人坐的地方扫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觉得他有一种特别专注的神情。当他的目光朝我闪来时,我想他也许捕捉到了我脸上一丝担忧,我是在为我的未来担忧,而他则对未来充满信心。我想到此处,觉得很是奇怪,延并不怎么了解我。当然,艺伎指望旦那的了解,就好比老鼠指望蛇的同情。再说,延只把我当作艺伎看待,而我的真实自我却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这样他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会长是唯一一个我作为艺伎小百合伺候过的男人,又知道我千代的身份。虽然这么想有点奇怪,因为我竟从未意识到这点。如果那天在白川溪边发现我的是延,他会怎么做?他当然就径直走过去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活得轻松许多。我不会夜夜思念会长,不会一次次去化妆品店闻着空气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肤,也不会勉力去想象在某个地方,他陪在我身旁。如果你问我,为何我需要这些东西,我就会回答,为什么成熟的柿子味道好?为什么燃烧的木头有焦味?

但是我又来了,像个试图空手去抓耗子的小女孩。我为什么就不能不想会长?

片刻之后,厕所门开了,灯光熄灭。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无疑地摆在脸上。我不想让延看到我这个样子,于是我把头靠在窗上,假装睡觉。他过去后,我才睁开眼睛。我发现我靠窗的动作已经把窗帘拉开了,我向窗外望去,这在起飞后还是第一次。下面是一片蓝绿色的海洋,广袤无边,几点翠绿斑驳其间,颜色和豆叶常戴的发饰一样。我从没想到大海里会有一块块绿色。从养老町的海崖上眺望,海洋总是一片蓝灰。现在,大海一直延伸成一道铺设在天地之间的羊毛线,这景致不仅一点也不吓人,而且还美得无法言喻。就连螺旋桨转成的模糊圆盘也自有它的美,银色的机翼有种壮丽感,上面装饰着美国战斗机的标志。看到这些标志是多么奇怪啊,要知道战争结束才五年。在战争中,我们作为敌方残酷拼杀,现在又如何呢?我们已放弃了过去。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曾经放弃过去。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办法放弃未来……

我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断了与延相连的命运纽带,眼看着他一路掉进了下面的大海。

我不是说这只是个想法或白日梦,而是说我猛然间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当然不是真要把延扔到海里去,而是突然明白了一桩事,正如心里打开了一扇窗,知道怎样才能永远结束我和他的关系。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谊,但我要努力接近会长,延就是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障碍。我会让他被自己的怒火吞灭。是延自己告诉我该怎么做的,就在几周前,在一力亭茶屋割伤手的那晚,他说,如果我是那种会把自己交给大臣的女人,他就要我立刻离开屋子,再也不会和我说话。

我想到这里的感觉……就像是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湿漉漉的。我庆幸豆叶还在我边上睡着,否则她看到我喘着气,用指尖擦着额头,肯定会奇怪发生了什么。我有了这个想法,但我能做这种事吗?我不是说勾引大臣这件事,这我知道自己完全能做到,就像找医生来给我打一针。我只消眼睛望着别处,过一会儿就结束了。但我能对延做这种事吗?用这么可怕的办法来回报他的爱意?和让艺伎们多年受苦的那些男人相比,延也许是个非常称心如意的旦那。但我能忍受过着一种永远没有希望的日子吗?这几周我一直想说服自己可以过,但我真能吗?我想,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初桃会这么狠心,奶奶又会这么吝啬。就连南瓜,她快三十岁了,许多年来脸上一直有种失望的神色。我没有变成那样,唯一的原因是我还有希望,如今为了保住这个希望,我会做出令人厌恶的事来吗?我说的不是勾引大臣,而是背叛延的信任。

在余下的飞行时间里,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搞这种阴谋,但时候一到,我就一步步想下去了,就像在下一盘棋:我会在旅馆里把大臣引到一边,不,不能在旅馆,要在其他地方,然后让延撞见我们……或者让他在别人口里听到也就够了?你能想到,旅程结束时,我是多么筋疲力尽。即使下了飞机,我大概还是一脸担忧,因为豆叶不断地安慰我说航程结束了,我终于安全了。

日落前一小时,我们抵达旅馆。其他人都夸赞我们住的房间,但我心里烦躁不安,只好装出一副欣赏的样子来。房间有一力亭茶屋最宽敞的屋子那么大,日式风格,有榻榻米和光洁的木制家具,装修得富丽堂皇。一面长长的墙整个是玻璃门,门外是罕见的热带植物,有的叶子几乎和人一样大。树木间有条带顶棚的走廊,一直通往溪边。

行李安置好后,我们都很想洗澡。旅馆备有折叠屏风,我们把它立在屋子中间,以便隔开彼此的视线。我们换了浴袍,穿过一条条带顶棚的走廊,走在茂密的树叶之间,来到旅馆另一头的豪华温泉。男女的入口处分别有隔板遮挡,淋浴处也有瓷砖砌成的分区,但一旦泡进温泉浑浊的水里,走到隔板外面,男女就在一片水域里了。银行行长不停地和豆叶还有我开玩笑,说要我们其中一个到温泉旁的树林里去捡一块鹅卵石,或小树枝之类的东西。他开这玩笑当然是想看我们的裸体。他的儿子则一刻不停地和南瓜谈话,我们很快就看出了他的用意。南瓜的乳房相当丰满,她叽叽喳喳说话时,就会不留心把它们浮在水面上。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我们男女混浴,之后晚上还打算同室而眠。但其实艺伎经常和她们最好的客人这样做,或者至少在我那时候是这样的。一个珍视名誉的艺伎当然不会被人看到自己和旦那以外的男人单独相处。但是像我们这样清清白白地集体沐浴,有浑浊的水彼此挡着……就是另一码事了。至于集体睡觉,我们日语里甚至有个词——杂鱼寝,即“鱼睡觉”。如果你看到过一捧鲭鱼被一起扔进桶里,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说过,这样集体洗澡是清白的。但这并不是说不会有一只手溜到它不该去的地方,我泡在温泉里,就想着这回事。如果延是喜欢调戏的人,他可能就会挪到我身边,我们聊了一阵天后,他可能会突然伸手在我臀部上掐一把,或者在……哦,说实话,什么地方都可能。下一步我应当是失声尖叫,而延则哈哈大笑,这事就告一段落。可是延不是喜欢调戏的人。他先前一直泡在水里和会长说话,现在又坐在石头上,大腿以下浸在水里,胯间围着一块小小的湿毛巾。他不太注意我们,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池水,擦拭着自己的断臂。此刻太阳落山,时近黄昏,延正坐在纸灯的亮光下。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赤裸的身子。原以为他一侧脸上的疤痕已经是最难看的了,但是他的一个肩膀上也同样疤痕累累,虽然他另一个肩膀的皮肤像鸡蛋般美丽光滑……想到我正考虑如何背叛他,他一定会以为我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而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真正目的。我一想到要伤害延,或摧毁他对我的心意,我就受不了。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