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2/4页)

灯光昏暗,茶色的墙壁上折射出红色的光影,气氛确实非常宜人。我先前忘记了这屋子的独特气味——一种混合着尘土味和木器清洁油味的味道——现在我又闻到了。我回忆起了几年前和延相会在这里的种种细节,本来我是不会再去想了。我记得,他的两只袜子上都有洞。一只消瘦的大脚趾露在外面,指甲剪得很整齐。难道那晚过后,时间当真只过了五年半?我觉得好像已经过了整整一代人,我认识的许多人都已经过世了。难道这就是我回祇园来过的日子?正如豆叶曾对我说的话:如果我们想要活得快乐,就不会来当艺伎。我们当艺伎,是因为别无选择。如果我母亲还健在,我大概已经在海边为人妻母了吧,我会觉得京都是个遥远的地方,鱼要用船运到那边去。我的生活还能更糟吗?延曾对我说:“小百合,我是个很容易了解的人。我不喜欢眼前放着我得不到的东西。”也许我也一样,我在祇园的日子里,一直幻想着会长出现在我眼前,但现在我得不到他。

我等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后,开始想他到底来不来。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把头靠在桌上休息了,前几晚都没睡好。我没睡着,只是在我通常的忧愁心绪里打了个盹。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听到远处有击鼓声,还有水龙头里流水的咝咝声,接着我觉得会长的手抚在我肩上。我知道这是会长的手,因为我抬头看是谁在碰我时,他就在那里。击鼓声是他的脚步声,咝咝声是门轴滑动的声音。现在他站在我身边,女仆候在他身后。我鞠躬为自己的睡着而抱歉。有一刻我糊涂了,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醒了,但这并不是梦。会长坐在延的座位上,延却不在。女仆上来送酒时,我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会长是来告诉我延出了事故?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坏事?否则,为什么延自己不来?我正要问会长,茶屋的女主人探进头来。

“哟,会长,”她说,“我们几周没有见到您了。”

女主人在客人面前总是热情大方,但我听出她声音里有点紧张,她心里藏着事情。她大概和我一样想到延了吧。我为会长斟酒,女主人过来跪在桌旁。他正要喝酒,她却把他的手拦下了,凑过去闻了闻酒味。

“说真的,会长,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特别喜欢这种酒。”她说,“我们今天下午开了一些,最好的已经藏了几年。我肯定延先生来了会喜欢的。”

“我相信他会的,”会长说,“延喜欢好东西。但他今晚不来。”

我听到这话吃了一惊,但还是两眼看着桌面。我发现女主人也很惊讶,她很快换了话题。

“哦,好,”她说,“不管怎样,你觉得我们的小百合今晚迷人吗?”

“啊,女主人,小百合什么时候不迷人了?”会长说,“她让我想起……我给你看一样我带来的东西。”

会长把一个蓝绸小包放在桌上,他进来的时候我没注意到他拿在手里。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卷狭长的卷轴,他把它展开。画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了裂缝,画上是富丽堂皇的宫廷缩景。如果你见过这种卷轴,就知道能把它从屋子的这头展开到那头,观赏宫廷全景,从一端的大门一直看到那端的宫殿。会长把画卷放在面前,从一轴往另一轴卷,跳过酒宴场面,跳过把和服系在腿间踢球的贵族,直到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美丽的十二单22跪坐在皇帝寝宫外的地板上。

“你们觉得它怎么样!”他说。

“这幅卷轴太棒了,”女主人说,“会长是从哪里得来的?”

“哦,我是多年前买的。看看这个女子,她就是我买这幅画的原因。你注意到什么没有?”

女主人凑眼过去细瞧,之后会长又挪过来让我看。这位年轻女子虽然不过一枚大号硬币那么大,但画得纤毫毕现。我先前没注意,以为她的眸色是灰白色的……我细看后,才知道原来是蓝灰色。我立即想起内田以我为模特画的许多作品。我脸红了,喃喃地说了句画很漂亮。女主人也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说:“好了,我不陪您二位了。我要去送一些刚才说起过的新鲜凉酒。您觉得我应该留些等延先生下次来吗?”

“不必费心了,”他说,“这里的清酒就可以。”

“延先生……很好吧,是吗?”

“哦,是啊,”会长说,“他很好。”

听到这话,我如释重负,但同时又愧意上涌,非常难受。如果会长不是为延带口信来的,那么一定别有目的,或许是来谴责我的行为。回京都后的几天,我一直尽量不去想象他看到的情景:大臣的裤子没有穿上,我的两条光腿伸在乱糟糟的和服外面。

女主人走了,关门声像是一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的声音。

“会长,请允许我说,”我竭力把话说得平静,“我在天见的行为……”

“小百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好好坐一会儿。我要告诉你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会长,我糊涂了,”我开口说,“请原谅我,但……”

“听着吧。你很快就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个。你还记得一家叫积雄的饭店?它在大萧条末期时关门了,不过……哦,没关系,你那时候还很小。总之,很多年前的一天——准确说,十八年了,我和几个助手去那里吃午饭。有一位名叫严子的艺伎陪着我们,她是从先斗町来的。”

我立刻想起了严子这个名字。

“当时人人都喜欢她,”会长继续说,“我们吃完饭,碰巧时间还早,我就提议去散步,沿着白川溪走到剧院。”

这时候,我已经把会长的手帕从腰带里拿了出来,默默地放在桌上,把它铺平,他的姓名缩写清晰可见。过了这么多年,手帕的一角染上了污渍,颜色也已经发黄,但会长似乎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慢慢地住了口,把它拿起来。

“你从哪里得到的?”

“会长,”我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我就是那个您说过话的小女孩。那天下午您去看歌舞伎表演《且慢》的路上,把手帕送给了我。你还给我一个硬币。”

“你是说……你还是学徒的时候,就知道我是那个和你说话的人?”

“我第二次见到会长就认出来了,那是在相扑比赛上。说实话,会长还记得我,真让我惊喜。”

“哦,小百合,或许你该好好照照镜子。尤其是当你的眼睛哭湿了的时候,它们就变成……我说不清,我觉得能看透你的眼睛。你知道,我很多时间都在和男人们周旋,他们从来不跟我讲真话,这个女孩从来没有见过我,却愿意让我看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