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4/4页)

“请原谅我要说的话。”我终于开口。

我想讲下去,但喉咙却不知怎么吞了口东西,我不知道我吞了什么,除非是我硬压下去的一小团感情,因为我脸上已经放不下了。

“我对延感情很深,但我在天见的所为……”我不得不停顿了很长时间,抑止嗓子里的灼烧,“我在天见的所为,是因为我对您的感情,会长。自从我还是祇园的一个小孩子,我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能接近您。”

说完这些话后,我体内的所有热量好像都涌到脸上来了。我觉得自己可能会飘浮到空中,就像一片灰烬飘浮在火焰上,除非我能把注意力转移到这屋子的其他地方。我想从桌子上找到一个污迹,可是桌子也闪闪发亮,从我视野里消失了。

“看着我,小百合。”

我想照会长说的做,可是办不到。

“真奇怪,”他轻声又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许多年前那么直率地看着我眼睛的小姑娘,同一个女人,现在却做不到了。”

或许抬起眼睛看着会长应该是很简单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得紧张,即使我独自站在舞台上,全京都的人都看着我,我也没这么紧张。我们坐在桌子一角,挨得很近,我最后擦了擦眼睛,抬起来和他目光相交时,我能看到他眼睛周围的黑圈。我想我是否应该移开目光,稍微鞠个躬,然后给他斟酒……但是无论什么动作都打不破这种紧张。我正在想着,会长把酒瓶和杯子挪到一边,伸手抓住我袍子的衣领,把我拖向他。片刻间我们的脸靠得这么近,我都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我仍然竭力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随即会长又把我拉近了些,吻了我。

你可能会奇怪,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鸟取将军当我旦那时,有时候会把嘴唇压在我嘴上,但那是毫无感情的。那时我就想,他是不是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来搁他的脸。即使安田旭,那个送我和服的男人,我在立松旅馆引诱他的那晚,他在我脖颈和脸上亲吻了几十次,但从来没有用他的嘴唇碰我的嘴唇。因此你能想象,这次亲吻,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亲吻,对我来说比我体验过的任何东西都来得亲密。我觉得我从会长那里拿走了一些什么,他则把什么东西给了我,那东西比以前任何人给我的东西都更为私密。这种滋味销魂蚀骨,不同于任何水果或蜜糖的味道。我尝到这滋味,肩膀垂下去了,腹部鼓起来了。不知为何它让我想起十几种不同的场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起来的。我想起在艺馆的厨房里,厨子掀开米锅锅盖,一股蒸气直冲出来。我又想起在那条作为先斗町交通要道的小巷子里,一天傍晚挤满了怀着良好祝愿的人群,来观看吉三郎从歌舞练场剧院退休当日的告别演出。我相信我大概想到了几百件事情,好似我思绪的界限全都打破,记忆毫无阻隔地任意驰骋。接着会长又往后靠了靠,离开了我的身子,一只手仍然搭在我脖子上。他离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潮湿而光泽的嘴唇,闻到刚才亲吻的滋味。

“会长,”我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切?您为什么吻我?您刚才还说着把我当礼物送给延先生。”

“小百合,延放弃了你。我没有拿走他的任何东西。”

我情绪混乱,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那里看到你和大臣时,你眼里的神情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边看到的一样,”他对我说,“你看上去那么绝望,好像没人救你你就要淹死了。南瓜告诉我你是想让延看到,我就决定把我看到的告诉他。他十分震怒……喏,如果他没法原谅你的作为,我很清楚,他永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了。”

回想起小时候在养老町的一天傍晚,一个叫义佐的男孩爬到树上去往池塘里跳。他爬得太高了,但池水不够深。我们让他别跳了,但他不敢下来,因为树下都是石头。我跑回村子去找他父亲山下先生,他父亲不慌不忙地走上山头,我怀疑他是否清楚儿子的危险状况。他走到树下时,男孩——他不知道父亲来了——正好失手坠落。山下先生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他,就像有人把一个麻袋抛到他怀里,然后让他儿子站直了。我们全都欢呼起来,围着池塘又蹦又跳。义佐飞快地眨眼,睫毛上挂着惊讶的点点泪滴。

如今我非常了解义佐的感受。我正朝石头上坠落,会长却跨过来接住了我。我感觉如此安心,连眼角的泪水也无力擦去。他在我眼中一片模糊,但我看到他向我靠近,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仿佛我是一条毯子似的。他的双唇吻向我露出在和服前襟外的颈部肌肤。我感觉到他在我脖颈上的呼吸,他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几乎要把我吞噬。我不禁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我走进艺馆厨房,发现一个女仆俯在洗涤槽上,正在咬一只熟透的梨子,汁水淌到她脖颈里,她想把它藏起来。她说,她太想吃这只梨了,求我不要告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