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3/3页)

我刚到祇园时,那里有八百名艺伎,现在则六十个都不到,学徒也不多。而且这个数字逐日递减,因为变化的步伐不会减慢,即使我们相信它会减慢。会长最后一次来纽约时,他和我在中央公园里散步。我们偶尔谈到了过去,当时正走上一条松林小径,会长突然停下脚步。他经常告诉我,在大阪城外,他老家门口道路两旁种满了松树。我看着他,就知道他想起了它们。他一双风烛残年的手撑在拐杖上,闭着眼,深深地呼吸着旧日的香味。

“有时候,”他叹了口气,“我想,我记忆里的东西要比我看到的真实得多。”

我年轻时,曾相信激情会随年龄增长而淡漠,正如屋子里的一杯水会慢慢蒸发到空气中。但是,会长和我回到公寓,我们互相干杯,彼此还是情深意切。后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排空了所有会长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又装满了所有我从他那里得来的东西。我在熟睡中做了个梦,梦见回到祇园的宴会上,和一位老人聊天。他告诉我,他深爱的妻子并没有真正死去,因为他们共度的美好时光仍然活在他的心里。他这样说时,我喝了一碗以前从未喝过的汤,滋味非常特别。每一口鲜汤都其乐无穷。我开始觉得,已经死去或离我而去的那些人其实并没有消逝,而是一直活在我心中,正如那位老人的妻子活在他心里一样。我觉得我把他们都喝了下去——我幼时就离我而去的姐姐佐津;我的父母;善恶观不近人情的田中先生;从未原谅我的延;还有会长。这碗汤里包容了我一生所爱,我把汤喝下时,老人的话也说到我心坎里。我醒来时,泪水淌到额角,我握着会长的手,害怕万一他过世或离开我,我也无法活下去。他已老态龙钟,即使他睡觉时,我都不禁会想起曾在养老町的母亲。几个月后,他过世了。我知道,他在高寿之年离开我,正如树叶飘离枝干,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没法告诉你,是什么在生活中引导着我们。但是对我而言,我掉进会长的怀抱,就像石头必然坠向地面。我摔伤嘴唇,遇到田中先生,母亲去世,我被残忍地买卖,这一切都像小溪奔向大海途中经过的悬崖峭壁。即使现在他走了,他仍然活在我丰富的回忆中。我把我的生活讲述给你,也是再度活了一遭。

有时候我穿过公园大道时,也突然会有种奇特的感觉,似乎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黄色计程车稳稳前行,按着喇叭,挎着手提包的妇女看到一个矮小的日本老妇,穿着和服站在街角,脸上也显出好奇之色。但说回来,如果我回到养老町,难道就不会感到陌生吗?若不是田中先生把我带离醉屋,小小年纪的我,从不相信生活会是一场搏击。但如今我知道,我们的世界潮涨潮落,并无恒常。无论是怎样的奋斗和成功,无论何等的痛苦和磨砺,都会很快渗入浪涛中,就像水墨颜料泼洒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