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4/8页)

“问题尤其在于她使他担心。”她说。

“怎么会这样?”热尔贝问道。

他十分惊讶。在他看来,皮埃尔是那样充实,那样坚硬,那样完美地封闭住自己,想象不出担忧可能从任何缝隙中渗入。然而格扎维埃尔使这种平静出现了缺口,或者说,她是否只是发觉了一个难以察觉的缺口?

“我时常对您说,如果说皮埃尔在戏剧上,总的说在艺术上投入那么大的力量,那是出于一种决心。”弗朗索瓦丝说,“而当人们开始对一种决心提出疑问时,总是扰得人心不安的。”她笑了笑。“格扎维埃尔便是一个活生生的疑问号。”

“然而他在这个问题上是极端执着的。”热尔贝说。

“这正是又一个理由。当有人在他面前坚持说喝一杯牛奶咖啡和写《尤利乌斯·恺撒》的价值是同等的时候,他就心动了。”

弗朗索瓦丝心如刀绞,她难道能确信在这些年中对皮埃尔从未产生过任何怀疑?或者纯粹是因为她不想为此担忧?

“而您,您对此怎么想?”热尔贝问道。

“关于什么?”

“关于牛奶咖啡的重要性?”

“哦,我么!”弗朗索瓦丝说,格扎维埃尔的某种笑脸又呈现在她眼前。“我十分珍惜幸福。”她轻蔑地说。

“我看不出其中的关系。”热尔贝说。

“因为提出疑问是耗费精力,”她说,“是危险的。”

实质上,她和伊丽莎白很相像。一旦她为信念而完成了一项行为,她就安稳地躺在过时的成就上。本该在一开始就随时对一切提出异议,但是这要求有超人的力量。

“而您呢?”她问,“您怎么看?”

“哦!这要看您怎么想,”热尔贝说着笑了笑,“要根据您是想喝还是想写。”

弗朗索瓦丝看了看他。

“我经常想您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期望。”她说。

“首先我要确信人们还给我一点儿生活的时光。”他说。

弗朗索瓦丝笑了。

“这是合法的,我们就假设您有这种运气,那您有什么期望?”

“我不知道。”热尔贝说,并思索了一下。“也许在别的时候,我会知道得更清楚。”

弗朗索瓦丝态度变得冷淡了些。如果热尔贝没有察觉到问题的重要性,也许他就回答了。

“但是您满意不满意您的生活?”

“有些时候很美好,有些时候不太美好。”他说。

“是的。”弗朗索瓦丝略感失望地说,她迟疑了片刻。“如果满足于此,这就有些可悲了。”

“这要看什么日子。”热尔贝说,他勉强自己说下去,“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所能说的一切,在我看来始终只是几个词。”

“幸福或不幸,对您来说就是几个词?”

“是的,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含义。”

“而就您的天性说,您是一个挺快活的人。”弗朗索瓦丝说。

“我常常很烦恼。”热尔贝说。

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他认为长时间的烦恼中穿插一些瞬间的快乐是极为正常的。有一些美好的时光和一些不大美好的时光。总之,他难道没有道理吗?剩下的难道不就是幻觉和空话吗?人们坐在硬木长凳上。天气寒冷,坐在桌边的有军人,也有一个个家庭。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他们抽烟、喝酒和聊天,话音和烟雾没有凝聚成弗朗索瓦丝所羡慕的亲密无间的神秘时刻。他们即将分道扬镳,任何地方都将不再存在把他们互相联系起来的纽带。哪里都不存在丝毫能够渴望、值得遗憾以及令人担心的东西。过去、未来、爱情、幸福,仅仅是一些嘴里发出的声音。一切皆无,只有身着深红色外套的音乐家和穿黑裙、脖子上围红披肩的布娃娃,她那罩在宽大的绣花衬裙外并被撩起的裙子下露出细长的双腿。布娃娃在那里,足以填满视野,目光将能在永恒的时光中滞留在她身上。

“把你的手给我,我的美人,我来给你算命。”弗朗索瓦丝猛一哆嗦,机械地把手伸给一位穿黄、紫衣服的波希米亚女人。

“事情的发展不如你心愿,但耐心点,你不久将得到一个为你带来幸福的消息。”女人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你有钱,我的美人,但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多,你傲慢,因此你有敌人,但你最终将结束所有烦恼。如果你跟我过来,我的美人,我对你透露一个小小的秘密。”

“去吧。”热尔贝催促她去。

弗朗索瓦丝跟着那个波希米亚妇女,后者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木质稀疏的木头。

“我把秘密告诉你:有一位棕发的年轻人,你很爱他,但是由于一位金发女郎的介入,你和他不幸福。这是一个护身符,你把它放在一块小手帕里,随身带着它三天,然后你和年轻人就幸福了。这是最珍贵的护身符,谁我都不给,但是我用一百法郎卖给你。”

“谢谢,”弗朗索瓦丝说,“我不要护身符,这是算命的钱。”

妇女抓住了钱币。

“一百法郎买你的幸福,这一点儿不贵。你想付多少钱买你的幸福?二十法郎?”

“一个钱也不给。”弗朗索瓦丝说。

她回到热尔贝身边坐下。

“她说了些什么?”热尔贝问。

“尽是些无稽之谈。”弗朗索瓦丝说,她笑了笑。“她要二十法郎赐给我幸福,但我认为太贵,如果正像您所说的那样,幸福仅仅是一个词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热尔贝说,对于自己被这样曲解感到惊恐。

“也许这是真的,”弗朗索瓦丝说,“和皮埃尔在一起时,我们使用很多词,但是究竟里面包含什么意思呢?”

她蓦地感到极度焦躁不安,几乎想大声喊叫,好像世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不再存在任何可怕的东西,但也不再存在任何可爱的东西。绝对一切皆空。她将再找到皮埃尔,一起说些话,然后就分手。如果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的友谊仅仅是空虚的幻影,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的爱情也不会更持久存在。空洞无物,只有毫无意义的无数瞬间的总和,只有灵与肉的杂乱不堪的堆积以及最终的死亡。

“我们走吧。”她突然说。

皮埃尔赴约从不迟到,当弗朗索瓦丝走进饭馆时,他已经坐在他们习惯待的那张桌子边。看到他时,她心头涌起一种喜悦,但她立即想到“我们只有两个小时”,欢喜的心情顿时消失。

“下午过得好吗?”皮埃尔温柔地问道,他笑逐颜开,露出一种天真无邪的表情。

“我们到跳蚤市场去了,”弗朗索瓦丝说,“热尔贝很令人愉快,但是天气湿乎乎的。在猜牌赌博中我输了二百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