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三瓷杯咖啡。”皮埃尔说。

“您真固执。”热尔贝说,“那天和维耶曼一起测量过:玻璃杯盛的量完全一样。”

“饭后,应该用瓷杯喝咖啡。”皮埃尔说,口气并无反驳之意。

“他说味道不一样。”弗朗索瓦丝说。

“他是个危险的幻想家!”热尔贝说。他沉思了片刻。“充其量我可以这样同意你们:放在瓷杯里凉得慢。”

“为什么凉得慢?”弗朗索瓦丝问道。

“蒸发的表面积更小。”皮埃尔有把握地说。

“这您就错了。”热尔贝说,“原因是瓷器更保暖。”

当他们争论了一种物理现象时,总是兴高采烈,通常这是一件他们彻头彻尾捏造的事情。

“它们正好凉得一样快。”弗朗索瓦丝说。

“您听到了吗?”皮埃尔问道。

热尔贝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装得很谨慎的样子,皮埃尔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是他们为显示公然合谋而习惯采用的哑剧手势,但是今天这些手势做得不自信。午饭拖拖拉拉,席间缺乏快乐的气氛,热尔贝显得无精打采,他们长时间地讨论意大利人提出的要求,陷入这样空泛的谈论是很罕见的。

“你们读了今天早上苏戴的评论吗?”弗朗索瓦丝问道,“他毫不含糊,赞同这样的论点:逐字逐句翻译过来就是不忠实原作。”

“这帮老糊涂,”热尔贝说,“他们不敢承认他们讨厌的是莎士比亚。”

“这没关系,人们对我们自有公论,”弗朗索瓦丝说,“这是主要的。”

“昨天晚上五次鼓掌要求演员谢幕,我数了。”热尔贝说。

“我很高兴。”弗朗索瓦丝说,“我敢肯定,不做任何让步我们也能感动人们。”她愉快地转向皮埃尔,“很明显,现在你已经不是一个空谈家,一个闭门造车的实验家,一个搞宗派的美学家。那个旅店伙计对我说,当人家要暗杀你的时候,他哭了。”

“我以前总是认为他是个诗人。”皮埃尔说。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弗朗索瓦丝的热情也随之消逝。四天前,彩排结束后出来,皮埃尔欣喜若狂,他们和格扎维埃尔一起度过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他身上这种成功的感觉烟消云散。他就是这样:失败对他来说固然是惨痛的,但是成功对他来说永远仅仅是毫无价值的阶段,因为他立即就为自己设想更艰苦的任务。他从不沉湎于软弱的虚荣当中,但他也不善于体会出色完成工作后带来的安详的快乐。他用目光询问热尔贝:佩克拉尔那伙人说了些什么?

“哦!说您根本没有遵循严格的正统观念。”热尔贝说,“您知道,他们热衷于人类的回归,以及所有那些荒诞无稽的玩意儿。不过,他们还是很想知道您究竟在想些什么。”

弗朗索瓦丝肯定没有弄错,在热尔贝的真挚态度中有某种不自然的东西。

“明年你将要拿出你自己的剧本,他们将拭目以待。”弗朗索瓦丝说,她又快活地补充道:“现在,在《尤利乌斯·恺撒》成功以后,可以肯定观众将注视着你。想一想真了不起。”

“如果您同时发表您的书,这就太好了。”热尔贝说。

“你将永远不仅是个知名人士,你会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获得辉煌成就的人。”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淡淡一笑。

“如果德国猪不吃掉我们的话。”他说。

这句话像一瓢冷水浇在弗朗索瓦丝的头上。

“你不会认为我们要为吉布提而战吧?”她说。

皮埃尔耸了耸肩。

“我认为我们在慕尼黑时期高兴得太早了。从现在起到明年很多事可能发生。”

短暂的沉默。

“三月份把您的剧本搬上舞台。”热尔贝说。

“时间不合适,”弗朗索瓦丝说,“再说,剧本还不能定稿。”

“问题不是不惜一切代价上演我的戏,”皮埃尔说,“更确切地说,是要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演戏才具有意义。”

弗朗索瓦丝苦恼地看着他,八天以前,和格扎维埃尔一起在北极酒吧时,他曾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顽固的虫子,她当时仅仅把这视作心血来潮,现在看来他心中确实产生了一种不安。

“你在九月份曾对我说,即使战争到来,也应该生活下去。”

“完全正确,但以什么方式?”皮埃尔心不在焉地端详他的手指,“写作、导演,这毕竟不是最终目的。”

他确实茫然不知所措,弗朗索瓦丝几乎要责怪他,因为她需要的是能够安安稳稳地信赖他。

“按你的说法,什么是最终目的?”她问道。

“正是因为如此,不存在什么简简单单的事。”皮埃尔说,他脸部表情模棱两可,几乎有些愚蠢。每天早上,当他睡眼惺忪,绝望地满屋寻找袜子时就是这副模样。

“两点半了,我估计。”热尔贝说。

通常他从不第一个离开,只要他和皮埃尔一起消磨时光,他什么也不顾及。

“格扎维埃尔又要迟到。”弗朗索瓦丝说,“这很讨厌。姑姑坚持要我们三点整到达,为了赶上喝开幕式的波尔图葡萄酒。”

“她在那里会烦得要命,”皮埃尔说,“本来应该事后约她。”

“她要看看究竟什么是画展开幕式。”弗朗索瓦丝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象的。”

“你们会觉得可笑!”热尔贝说。

“这是姑姑的一个被保护人,”弗朗索瓦丝说,“这事无法回避,上次的鸡尾酒会我已经缺席了,看来这让她不高兴了。”

热尔贝站起来,向皮埃尔随手敬个礼以示道别。

“晚上见。”

“改日见。”弗朗索瓦丝热情地说。她看着他走远,他身上那件拖到脚跟的又长又肥的大衣是佩克拉尔的一件旧大衣。“他真够劳累的。”她说。

“他很可爱,但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事情可谈。”皮埃尔说。

“可他从来不这样,我觉得他闷闷不乐。也许是因为星期五晚上我们没管他,但那是合乎情理的,我们都累垮了,想马上回去睡觉。”

“除非后来有人碰到过我们。”皮埃尔说。

“我们直奔北极酒吧,从那里又直接跳上出租车。只有伊丽莎白知道,但是我事先告诉她别说。”弗朗索瓦丝把手放到后脖子上梳理头发。“这会很麻烦,”她说,“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谎言会使他伤透了心。”

从少年时代起,热尔贝就养成一种有些多疑的敏感性格,他尤其害怕自己惹人讨厌。皮埃尔是世界上唯一在他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乐意接受他的恩惠,但条件是他要感到皮埃尔照顾他不是出于某种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