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4/14页)

“我要和你待在一起。”她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现在她任凭他人摆布了,因为她仅剩下一个烧得浑身颤抖、极度衰竭、没有语言甚至没有思想的身体。

“我会整天守在那里,”皮埃尔说,“这完全是一回事。”

他用哀求和惶恐的神色看着她。

“不,这不是一回事。”弗朗索瓦丝说,抽泣使她窒息。“没有希望了。”

她太疲乏了,以致看不清在室内黄色光线中正在消失的东西,但她永远不愿因此而罢休。长期以来她感到存在威胁,她曾奋力搏斗过。在她眼前杂乱地重现北极酒吧的桌子、多莫咖啡馆的长椅、格扎维埃尔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她又看到自己不知因何缘故而紧张和抽搐。现在,时刻来到了,她徒劳地捏紧拳头作最后的挣扎,她将会被强行带走,什么都不再取决于她,她的反抗除了眼泪已一无所剩。

弗朗索瓦丝整夜高烧不退,只是到黎明才入睡。当她又睁开眼睛时,冬天和煦的阳光正照耀着房间,皮埃尔正在床边弯腰看着她。

“救护车来了。”他说。

“啊!”弗朗索瓦丝说。

她想起前一天晚上曾哭过,但是不再记得是什么原因。她内心空空的,心神十分安宁。

“我要带一些东西走。”她说。

格扎维埃尔笑了。

“您睡觉的时候,我们准备了您的行装。睡衣、手绢、香水。我想什么也没有忘记。”

“你可以放心。”皮埃尔高兴地说,“她已经找到了塞满大手提箱的办法。”

“如果是您,会让她像一个小孤女一样走的,就在一块手绢里包上一把牙刷。”格扎维埃尔说。她走近弗朗索瓦丝,忧虑地看了看她。“您感觉怎么样?您不太累吧?”

“我感觉很好。”弗朗索瓦丝说。

她的睡眠使她发生了一些变化,多少星期以来,她没有如此安宁过。格扎维埃尔脸色都变了,她抓住弗朗索瓦丝的手紧握了一下。

“我听到他们上楼了。”她说。

“您每天都要来看我。”弗朗索瓦丝说。

“嗯,行,每天。”格扎维埃尔说,她弯下腰亲吻弗朗索瓦丝,眼睛里汪着泪水。弗朗索瓦丝对她微笑了一下;她还知道怎样微笑,但不再知道怎样才能被眼泪打动和无缘无故地激动。她无动于衷地看着两个男护士进来把她抬起来平放在担架上。她最后一次向发愣地站立在空床边的格扎维埃尔微笑,然后门关上了,把她同格扎维埃尔、她的房间和过去分开了。弗朗索瓦丝甚至不是一个有机的躯体,而只是一块无生气的东西,人们把她抬下楼时,头在前,脚朝天,恰似一个沉重的包裹,抬担架的人是根据重力定律和他们各自的方便程度来摆弄它的。

“再见,米凯尔小姐,早日康复。”

女老板、楼层侍者和他的妻子站在夹道走廊里。

“再见。”弗朗索瓦丝说。

一股冷气向她脸部袭来,终于使她彻底清醒。一大堆人麇集在大门前。人们把一个女病人抬到一辆救护车上:弗朗索瓦丝从前经常在巴黎街头看到这幕情景。

“但这一次病人是我。”她惊奇地想,她不完全相信。疾病、事故,所有这类付印成千上万册的故事,她始终都认为不可能成为她的故事。关于战争她也曾这样思量过,这些非个人的、无名的不幸不可能降临到她头上。我怎么可能是随便哪个人呢?然而她就躺在那辆开动时不颠不簸的车上,皮埃尔坐在她身旁。她是病人。不管怎样,这件事发生了。她是否变成了随便哪个人?是否正因为如此她才那样轻松自如、摆脱了自我以及一系列令人窒息的喜和忧?她闭上双眼。车子在平稳地前进,时间在流逝。

救护车在一个大花园前停下,皮埃尔把弗朗索瓦丝用被子紧紧裹好,人们抬着她穿过路面结冰的小径和铺着漆布的走廊。她被放在一张大床上,脸颊和身体感受到了新床单的凉爽和清新。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干净,那么宁静。一个黄褐色脸蛋的小护士前来轻轻拍打枕头,并与皮埃尔小声交谈。

“我走了,”皮埃尔说,“医生就过来看你。一会儿我再来。”

“一会儿见。”弗朗索瓦丝说。

她毫不遗憾地让他走了,她不再需要他,她只需要医生和护士,她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病人,三十一号病床,仅仅是一个肺充血的普通病例。床单是新换的,墙是白色的,她周身感到无限的舒坦、安逸。原来如此,只要放松自如和放弃一切就行了,这如此简单,为什么她曾久久踌躇不决呢?现在,街头巷尾行人无休止地闲聊、人们的脸庞以及她自己的脑袋都无影无踪了,她的周围肃静无声,她不再期望什么。室外,寒风吹得树枝咯啦咯啦响。在这万籁俱寂的空间,稍有一点声音,就会以人们几乎能够看见和触及的长波传播开来,它无穷无尽地回响着,声波的千万次振动悬浮于太空、超越于时间,比音乐更令人心醉神迷。在独脚小圆桌上,护士放着一玻璃瓶透明的浅红色橙汁,弗朗索瓦丝觉得自己会不厌其烦地去看它。它就在那里,某件东西不费力地存在于那里,那就是奇迹。那是柔和的清新感或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它无忧无虑无烦恼地存在于那里,它不知疲倦地存在着,为什么不为此而赏心悦目呢?是的,这正是弗朗索瓦丝在三天前不敢期望的:她得到解脱、心满意足,置身于如同卵石一般光滑圆润的、自我封闭的、宁静的瞬息之中安息着。

“您能否抬起一点儿?”医生说,他帮助她坐起来。“这样就可以了,时间不会太长。”

他态度友好并通情达理,他从医药箱中拿出一个仪器,贴在弗朗索瓦丝的胸口。

“深呼吸。”他说。

弗朗索瓦丝开始深深吸气,由于她气息急促,这俨然是项费力的事,每当她试图深呼吸时,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请数数:一、二、三。”医生说。

他现在听诊背部,并轻叩胸廓,犹如电影中的警探在探测一堵可疑的墙。弗朗索瓦丝顺从地数数、咳嗽和呼吸。

“好,行了。”医生说,他把枕头放在弗朗索瓦丝的脑袋下,和蔼地看着她。

“肺部轻微感染,我们马上给您打针以防心脏衰竭。”

“要很长时间才能好吗?”弗朗索瓦丝问。

“正常情况下九天,但是您以后需要长时间康复。您的肺过去有过麻烦吗?”

“没有。”弗朗索瓦丝说。“为什么?您认为我的肺受感染了?”

“这不好说,”医生含糊其词地说,他拍拍弗朗索瓦丝的手,“等您感觉好一些,就去照透视,那时再看需要对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