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2/8页)

“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是这个模样。”她说,“你没怎么变老。”

“你也没变老。”皮埃尔说。他来到她身边,弯下腰看抽屉。

“我愿意我们俩一起来看所有这些东西。”弗朗索瓦丝说。

“对,”皮埃尔说,“全是有趣的东西。”他直起身,把手放在弗朗索瓦丝胳臂上。“你是否觉得我们搞这件事是错误的?”他忧心忡忡地问。“你认为我们能成功地处理好吗?”

“我有时也产生怀疑,”弗朗索瓦丝说,“但是今天晚上我又产生了希望。”

她从衣柜边走开,又回到她的威士忌酒杯前坐下。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皮埃尔问,同时在她对面坐下。

“我?”弗朗索瓦丝问,当她冷静时,谈论她自己总有些使她害怕。

“是的。”皮埃尔说。“你是不是继续觉得格扎维埃尔的存在是令人气愤的事?”

“你知道,对我来说,这永远只是一些闪念。”弗朗索瓦丝说。

“但是它经常闪现在你头脑中?”皮埃尔固执地问。

“必然如此。”弗朗索瓦丝说。

“你使我感到惊奇,”皮埃尔说,“我一直在考虑,当发现别人身上具有同你相似的意识时,你竟然能流下眼泪。”

“你觉得这很愚蠢吗?”

“当然不。”皮埃尔说,“每人在体验自己的意识时都把它看作一个绝对的东西,这是确实的。很多个绝对怎么能并存呢?这和出生与死亡同样神秘莫测。所有哲学体系就是在这样一个问题上都遭到挫折。”

“那么,你奇怪的是什么?”

“使我惊讶的是,你能那样具体地感觉到一种超感觉的处境。”

“但这是具体的东西,”弗朗索瓦丝说,“这关系到我生命的全部含义。”

“我不能肯定。”皮埃尔说。他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具有的这种全身心地体验到一种思想的本领毕竟是异乎寻常的。”

“但是对我来说,一种思想,不是理论上的,”弗朗索瓦丝说,“它是可感觉的,或者说如果仅仅停留于理论上,那么它就无足轻重。”她笑了笑:“否则,我就无需一直等到格扎维埃尔来,我才觉察到我的意识在世界上不是唯一的。”

皮埃尔若有所思地把一个手指放在下嘴唇上。

“我很理解你通过格扎维埃尔完成了这个发现。”他说。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和你在一起,我从来都没有不自在过。因为我不怎么把你和我自己区分开来。”

“而且我们之间存在相互性。”皮埃尔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当你在我身上觉察到一种意识时,你知道我也在你身上觉察到一种意识。这样,一切都好办了。”

“也许。”弗朗索瓦丝说。她困惑地看了看酒杯底部。“总之,这就是友谊:每人都放弃自己的优越感。但是如果两个人中的一个拒绝放弃呢?”

“在这种情况下,友谊就不可能了。”皮埃尔说。

“那么,怎么解决呢?”

“我不知道。”皮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永远不自我舍弃,不管她把你置于多高的地位,甚至当她钟情地爱你时,你对于她来说仍然只是一件东西。

“这是无可救药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笑了。应该杀死格扎维埃尔……她站起来,向窗户走去。今晚,格扎维埃尔没有使她心情沉重。她掀开窗帘,她喜欢这安静的小广场,本地区的人们经常来此纳凉。一位坐在长凳上的老者正从纸袋内掏食物吃,一个小孩正围着一棵树奔跑,一盏路灯的光线把树叶的轮廓像切割金属一般精确地勾勒出来。皮埃尔是自由的。她是孤独的。但是在这种分离内部,他们将会重新获得一种同她过去梦想过于简单化的结合同样重要的结合。

“你在想什么?”皮埃尔问。

她把他的脸捧在手中,以亲吻来代替她的回答。

“我们今天晚上过得多好。”弗朗索瓦丝说。她高兴地挽住皮埃尔的胳臂。他们俩一起长时间地看照片、念旧信,然后他们到沿河各码头、夏特莱、巴黎中央菜市场兜了一大圈,同时谈论弗朗索瓦丝的小说、他们的青年时代、欧洲的未来。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们第一次那样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地长谈。格扎维埃尔的魔力使他们囿于激动和焦虑的循环中,这循环终于被冲破了,他们又再度互相融合于广袤无边的世界中心。在他们身后,过去无尽头地伸展着,陆地和海洋在地球表面铺展开,浩瀚辽阔。由于神奇般地确知自己存在于这些不可胜数的、多姿多彩的事物中,因而,甚至都意识不到空间的过于狭窄和时间的过于短暂。

“咦,格扎维埃尔屋里有灯光。”皮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不禁一哆嗦。经过这番自由翱翔,一旦在这阴暗小街的旅馆前着落,不能不感受到痛苦的冲击。当时是凌晨两点,皮埃尔像一个埋伏着的警察那样窥伺着黑色墙面上一个亮着灯光的窗户。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弗朗索瓦丝问。

“没什么。”皮埃尔说。他推开门,疾步登上楼梯,在三层的楼梯口上停住步。夜深人静中传来一阵低语声。

“她房间里有人说话。”皮埃尔说。他站立不动,伸着耳朵倾听,弗朗索瓦丝也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下面的几个台阶上,一手扶着栏杆。“这可能是谁呢?”他问。

“今晚她会和谁一起出去?”弗朗索瓦丝问。

“她没有任何安排。”皮埃尔说。他向前挪了一步:“我想知道是谁。”

他又走了一步,地板咯啦一响。

“他们要听见你了。”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踟蹰不前,然后他弯下腰,开始解鞋带。弗朗索瓦丝心中顿时感到万分失望,她从未经历过如此令人痛心的感情。皮埃尔蹑手蹑脚地在黄色墙壁间往前走,并把耳朵贴在门上。一切如同海绵吸过似的消逝殆尽:这个幸福的夜晚、弗朗索瓦丝和世界,剩下的只有静静的走廊、木制门板和这低语声。弗朗索瓦丝痛苦地看着他,她难以在这神情古怪、如临大敌的脸上辨认出刚才那张温情脉脉地向她微笑的可爱脸庞。她迈过最后几级台阶,感到自己好像被一个疯子意识暂时清醒时的假象所迷惑,吹一口气就足以使他再度陷入谵妄之中,这些理智和放松的时刻仅仅是病痛的暂时缓和而已,缓和不会持久,病痛永远不得治愈。皮埃尔踮着脚尖走回到她身边。

“是热尔贝。”他低声说,“我早猜到了。”

他手里举着鞋,上了最后一层。

“嗨,没什么神秘的地方。”弗朗索瓦丝进屋时说。“他们一起出去了,他又陪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