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

我很快知道了,这位女士名叫戴安娜,戴安娜·莱瑟比。她是个有钱的寡妇,没有孩子,热爱冒险,和我一样热衷于享乐——当然,她玩得高级多了。另外,她也和我一样心肠很硬。我遇到她是在1892年的夏天,那年她将满三十八岁,比我现在年轻,但是对于当年只有二十二岁的我来说,这个年纪已经很老了。我猜她有过一段无爱的婚姻,因为她既不戴婚戒,也不戴悼念的戒指,她那宽敞气派的家里也没有莱瑟比先生的照片。我从未问过她丈夫的事,她也从来不问我的过去。她让我焕然一新,我过去那段黑暗的岁月对她来讲根本不值一提。

既然我们已经谈妥,那些过去对我而言也变得不值一提。在她家里第一个激情的早晨,她让我再次亲吻她,然后去洗澡,重新穿上禁卫军的制服。我穿衣服的时候,她在一旁端详着我。她说:“我该给你买几套新衣服了。这一件虽然好看,也不能一直穿。我会叫胡珀太太去给你弄些行头。”

我系上裤扣,穿上背带,告诉她:“我还有别的衣服,在家里。”

“那不如来几件新衣服。”

我皱了皱眉头,“当然,不过我得去拿我的东西。我不能放在那儿不管。”

“我可以派个小伙计去拿。”

我穿上外套说:“我还欠房东太太一个月的房租。”

“我会让人把钱给她。该给她多少?一镑?两镑?”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让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发生了多么巨大的改变。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该去跟米尔恩太太还有格蕾西道别。我不能逃避责任,叫个小伙计送去一封信和一枚硬币。我怎么能这样呢?我不能。

“我必须亲自去,”我终于开口说,“要知道,我想和我的朋友们道个别。”

她抬眼看了看我,“随你便。今天下午我让希林驾马车送你去。”

“我坐有轨电车就行……”

“我会叫希林送你。”她朝我走来,给我戴上禁卫军的帽子,用刷子给我掸了掸衣服的肩章,“你竟然想从我这儿溜走,真是不听话。至少我得肯定你能给我顺利回来。”

格林街的告别之旅和我预想的一样令人郁闷。我没法忍受让马车停在米尔恩太太门前,于是让希林先生——戴安娜沉默寡言的车夫——在珀西广场放我下来,在那里等着我。我用钥匙打开门,装作和以往一样买东西或者散步回来。除了这次离开的时间比较长,并没有别的迹象告诉米尔恩太太和格蕾西我突然交了好运。我轻轻关上门。然而,格蕾西灵敏的耳朵听到了这个声音,我听到她在客厅里喊了一声“南南!”,然后立刻跑下楼梯,猛地抱住我,把我的脖子都要勒住了。她母亲也很快跑下楼。

“亲爱的!”她大声说,“你回来了,感谢上帝!我们一直在瞎想你去哪儿了。格蕾西要担心死了,可怜的,我对她说,别担心南希,孩子,南希一定是住在朋友家里了,可能是误了末班车,或者在哪个旅馆住下了。明天南希就好好地回来了,安心等着吧。”她一边说一边下楼,一直走到我面前。她真心真意地看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话中似乎透着责怪的口气。于是我对接下来要说的更有罪恶感了,同时还有些憎恶。我既不是她女儿,也不是格蕾西的恋人。我什么也不欠她们的,除了房租。

我小心地从格蕾西的怀抱里挣脱,朝她母亲点了点头。我说:“您说得对,我确实是遇见了个朋友,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碰到她真是巧了。她住在基尔伯恩那边,晚上从那儿回来太远了。”这个故事我说出来都觉得假,但是米尔恩太太对这个理由很满意。

于是,她对格蕾西说:“我说的对吧?你去楼下烧一壶水,我猜南希肯定想喝口茶。”她又对我笑了笑,格蕾西很尽责地大步冲过去。米尔恩太太往楼上去,我跟上了她。

“实际上,米尔恩太太,”我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出了点状况。她的室友上周搬走了。”米尔恩太太迟疑了一下,继续稳步向前,“她没找到新的室友,一个人又租不起。她只是在女帽店里兼职,可怜的……”我们快走进客厅了,米尔恩太太转过头向我看来,眼神看起来很不安。

“那可真是不好办,”她同情地说,“现在好房客不好找啊,这个我懂。所以,我以前也说过,我和格蕾西特别高兴你能和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怎么,你要离开我们了吗,南南……”也许这是最糟的坦白方式,但是我不得不开口。

“哦,别这么说,米尔恩太太!”我故作轻松地说,“你看,我也不想说要走。但是我的朋友让我搬过去,住进空出来的那间屋子,您知道,我只是想帮帮她……”我的声音越来越轻。米尔恩太太看起来很沮丧。她把自己埋进椅子,手放在胸前。

“哦,南南!”

“别这样,”我试图表现得高兴一点,“别这样,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天知道,你很快就会找到另一个好姑娘来代替我。”

“但我想的不是自己,”她说,“而是格蕾西。你对她太好了,南希,没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样理解她,更没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样不怕麻烦地哄着她。”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我理智地说,“还有格蕾西,”我停顿了一下,因为我知道戴安娜那个安静富有而华丽的别墅是不可能欢迎她去的,“格蕾西也可以来看我。别这么难过。”

“是钱的问题吗,南南?”她说,“我知道你手里钱不多……”

“不,当然不是钱的事情,”我说。确实,我想起了口袋里的硬币,戴安娜亲手放进去的那一英镑,足够支付我欠的房租了,还有我突然搬走应该预付的两周房钱。我把钱递给她,但她只是忧郁地看着不拿,于是我笨拙地走到壁炉架前,轻轻把钱放在那里。

然后是一阵沉默。米尔恩太太叹了口气,我咳嗽了一声。“好了,”我说,“我最好去收拾下东西。”

“什么!你该不是今天就要走吧!这么快?”

“我答应了我朋友。”我说得仿佛都怪朋友一样。

“至少喝口茶再走吧?”

一想到还要再应付一盏茶的时间,看着米尔恩太太失望的脸,而格蕾西可能会哭,或者更糟的是,让我陷入沮丧,我咬着嘴唇说,“还是算了。”

米尔恩太太挺直了身子,合上了嘴。她慢慢摇了摇头,“你会让我可怜的女儿心碎的。”

她生硬的口气比方才的悲伤更可怕,更令人羞愧,我和刚才一样有些生气。我正想张嘴说出一些糟糕的回答,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格蕾西出现了。“茶煮好了!”她毫无疑心地大声喊道。我没法忍受。我冲她笑了笑,对她母亲胡乱地点了点头,然后赶紧走开。她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哦,妈妈,怎么了?”我跑上楼梯,听到米尔恩太太在小声说些什么。很快我就到自己屋里了,把门牢牢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