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第4/29页)

这是种暖融融的幸福。虽然只有三个人,我们还是感到一种拥有很多的踏实感。

这时,姐姐说:“风美,在睡吗?”

“嗯嗯。”我回答。

发声过程没有任何特别,只是声音仿佛隔得很远,令人害怕,音色却熟悉而亲切。

“风美,你说话啦?”姐姐惊讶地问。

“好像是吧。”我半信半疑地回答。

“一直会说么?”

“嗯,只是发不出声。”

“感觉怎样?很难受吧。”

“嗯嗯,好像渐渐明白了很多事。”

记得当时我们故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不少,仿佛为了证明我可以说话了似的。

“现在想起来,我们家好不容易脱离类似白夜的状态是在我恢复说话以后。”我说。

“我们家的情形也一样,我逃过学,装出还在上学的样子,谎报年龄找活干。”乙彦说。

“事情败露引起争执时,我才觉得第一次真正和祖父母融合到了一起。”

“是啊,”我说,“感觉真是很特别呢,就像是故事里的人物。”

“我?”

“嗯,好像在一个三维空间里再次重逢。”我笑着说。

乙彦有点犹豫似的问:“庄司是自杀吗?”

“是啊,就在翻译那小说的时候。”

“当时你们在交往?”

“嗯。”

“是这样啊。”

“可是,他的自杀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他那个第九十八篇小说哦。”

“他这么说过?”

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他说那篇小说是从高濑先生的遗属那里得来的,他正积极努力把它收进书里在日本出版。”

“是吗,挺遗憾的。”

他似乎有所隐瞒,但我没有再问。即使再知道些什么,逝去的人也不能复生了。

“现在谁也不想出版它了。”我笑起来。

“它具有诅咒的力量。”

“是啊,企图把它译成日语的三个人都死掉了。你知道吗?”

“知道,开始是一位大学教授和帮他译初稿的女学生,然后是庄司,他们都自杀了,为什么?”

“大概缘自和日语的结合吧。姐姐还在研究这个问题,而我倒认为应该把那本书忘掉,和逝去的人一样。这不是偶然事件,被那本书吸引的人,想翻译它的人,他们心中隐藏着同样的自杀愿望,而那本书把他们的愿望唤醒了。”

“真可怕。”

“你喜欢那本书吗?”他问。

“嗯,很吸引人。”

那本书我也读过多次,每一次读,都能感到一股浓烈炽热的液体在体内汩汩升起,仿佛有一个独立的宇宙进入我的身体,并且在我心中有了生命。庄司死后我也曾经尝试翻译它。也许是时机不对,总觉得有点恐怖。当我把那英文转化成日文的时候,黑色的气息便骤然升起,在我头脑中徘徊不去,感觉仿佛穿着衣服挣扎在波涛里,潮湿的衣服紧贴着身体。所幸我只是个冒冒失失的高中生,遇到这种情形便停了下来。我想,能够停下来,这多半说明我的心智还是健全的吧。

如果把那时的感受描述成一幅风景,它可以是一片摇曳着银色芒草的无垠原野,也可以是布满蓝色珊瑚的深海,那里有来来往往的各色各样的鱼,它们悄然无声,仿佛不是活物,非常寂静。

有那样的世界存在于头脑中想必不会活得长久,我望着眼前的乙彦,揣摩着他父亲精神上的悲哀。

“日语是一种奇怪的语言,”乙彦说,“其实,来到日本后,我感觉自己仿佛活了很长时间,尽管这一点和我刚才所说的有些矛盾。那语言已经深入骨髓了,我开始意识到父亲是日本人,他的写作是以日语为基础的,所以将他的作品译成日语肯定难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父亲对日本怀有强烈的乡愁,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用日语写作。”

虽然他话中的真意我并没有完全理解,但有些意思同我的想法也许离得很近。

“你想当小说家吗?”我问。

“现在没考虑,过去想过。”

“你认为第九十八篇怎样?”我又问。

“怎么?”他很不解似的反问我。

“那好像是一篇父女相恋的故事,你不认为实际上你父亲爱着你姐姐吗?”

“嗯,我同意,”他果断地回答,“虽然我们见面不多,但那个人的精神的确不正常。”

第九十八篇小说是这样的: 离婚、独居、生活一团糟的主人公在郊外一家俱乐部与一位未成年的姑娘堕入情网,几度亲密接触之后,他发现那姑娘是自己的女儿,可是姑娘的魅力已经让他无力自拔。

“这并不单单是一种眷恋爱慕少女的情结,”我说,“小说的后面部分不是还有强烈的幻想描写吗,那也许是药和酒的作用吧。那种对少女之美的表现超越常人,简直像柯南·德尔的哥哥笔下描绘出的美人鱼,我非常喜欢呢。”

他点点头,似乎有些羞涩,又有些得意,我看他还是为他的父亲感到骄傲的。

“真想把它发表出来。”

“咲,就是姐姐,她一定会发表的,她有那个想法。”

“你也有这篇小说吗?”他又问。

“嗯,是庄司留给我的。”

“小心哦,有人想要呢。”

“是你姐姐?”“小心”这个词有一种奇妙的含意,很令我惊讶。

“不是,她想要的话会直接找你要复印件,我说的是另一个狂热的人,她自己已经有了那篇小说,但只要与之有关的东西她都想要。”

“你们认识?”

“是个女的,以前一直跟我结伴旅行来着。我们是一起回国的,她好像也知道你。”

“你和那狂热者关系不一般吧?”我笑起来。

“嗯,很难抗拒那种率真的热情。”他也笑起来。

“一定也恋着你父亲的,那个人。”

“这也很有意思呀。”

“你这个人也很怪。”

“你也是,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