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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如故呀。”

“是啊,你一定有段时间专门琢磨过那小说,我们的共同点很多,所以谈得来。”

“现在我还在不时琢磨它。”我说。

“我也是,好像每天都想它,整个身心沉浸在小说里,像受到了诅咒一样。”

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但这句话却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们相约以后再见面,交换了姓名地址后道别。

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庄司。

我是上高中时喜欢上他的,着了魔似的被他的一切所吸引,每天我们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一起搞翻译,他和我在一起似乎很快乐,这是真的。

然而,我无法缓解他内心深处在与我相遇之前便因种种人生物事的纠缠而不断滋长着的疲惫,也没有真正理解他人格中相当广阔的部分,还有那些在我眼中幻化成魅力的忧郁而沉闷的东西。我们相遇时,我是一只蝴蝶飞进了他的心,那里面像一间没有灯光的黑屋,即使我给它带去了慰藉,也只是闪烁在黑暗中即将消逝的白昼的光影,我只不过使它变得更加混乱了而已。

所以,每当他在我梦中出现,他总还是过去的他,我却变成了现在的我。我想,这多半是因为现在的我也许多多少少可以和他共享那些辉煌以外的东西和快乐宁静的时光了。虽然事实上现在的我或许依然做不到这一点,但是我很后悔。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我是希望以现在的我去面对他的。也许我太看重自己的价值了。

听人说,自杀者的灵魂不能上天堂,他们的时间永远停止在最痛苦的时刻。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简直要发疯了,胡说,我在心里这样说。这时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他那无力的笑,对我而言,那样的笑是谁也无法取代的。

庄司死去那天的早晨,我在他的房间里。

梦中,我看到夏日耀眼的阳光从窗帘后面照射到房间里来。那恰恰也是一个盛夏前晴朗的早晨,就像今天这样。

早晨总是庄司起得早。为了去学校,我不得不八点醒来,这时庄司大抵已坐在文字处理机前了。我喜欢那单调的打字声和渐渐清晰的背影,这些使我想起年幼时母亲的背影。比我年长十七岁的庄司总是很平静,他把正处在青春期的我所有的能量都中和成了平和的东西,和他在一起我很安静,连谈笑都是安静的。就算我要迟到了,他也并不强行把我叫起。即使我就这样一直睡着不去上学,他也不会撵我出门。他就是这样的人。

然而,那天早晨却不同。

关掉闹钟往旁边一看,庄司还在睡,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脸上毫无生气。

望着他,十八岁的我顿生怜惜,心中隐隐作痛,我轻轻为他拉拉毛毯,爬下床。换上制服,喝了杯牛奶。

这是一个静谧的早晨。

隐隐觉得房间里有一种异样的空气。

手表不知道忘在哪里了,没找到,我决定先借庄司的用着,他的就放在桌上。戴上手表,只觉得沉甸甸的,黑色的玻璃表盘闪着寒光。不知为什么,我很消沉,宛如一个想家的人待在人家的屋里,心中没着没落。

是的,那天早晨不论是房内还是外面都很安静,庄司躺在窗边的床上,我仿佛听得到他的呼吸,不由得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起来,我很郁闷,桌上放着文字处理机和打印出来的第九十八篇译稿,伸手拿起译稿看了看,连一半都没有完成。没道理呀,我记得前不久他说已经完成了。不过前天他脸色阴沉,说怎么译都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儿。我想,大概他又重译了,从头开始。我知道有两个人自杀了。

打了个寒战。

翻开笔记本,给他写信。

“快点译完,我们去海边玩吧,像以前那样,早上赶第一拨去,换上泳装,一直躺在沙滩上,畅快地聊天,我期待着。手表借来一用。很快就来还你。”

就是这么一封信。当读起它时,我突然想,假若能马上重温我们共同感受过的大海的味道和波涛的声音,那该多好啊,于是去海边的心情更加迫切,打心眼里希望他快点结束工作,我忌妒,但更害怕,仿佛写这封信就是为了把某种看不见的黑暗之物投给我的敌人。

我想起两人热恋时见过的一切,微暖的夜的触感,他送我时在朝霞辉映的路上从出租车里睡意朦胧中看到的橘红色街市之美,还有泪水,灼热的手掌,所有这些事物浓烈的味道。我拼命地想着,宛若一个恋情走到尽头被抛弃的女人。

因为不放心,我大白天从校园边上的电话亭打去电话。

“喂?”庄司的声音精神十足。

我放下心来。

“在学校呢。”我说。

正是午休时间,身后满是高中生们近乎歇斯底里的喧闹,加上又是清扫游泳池的时候,值日生伴着水声在大声叫嚷着。

“挺吵的吧。”我笑起来。

“简直是刺耳,”庄司说。

“便当吃了?”

“在外过的夜,只好在学校食堂吃啦。”我笑道。

“你呀,真是个高中生。”

话里似乎有些羡慕。

“谢谢你的信。”

“就这两三天里,我们去吧。”

“嗯。”

喧闹充斥着校园,占据了所有空间,学生们尽情地玩耍,仿佛要在这三十分钟里享尽一天的自由。那欢声笑语清脆响亮,蕴含着爆发性的能量。抬头仰望,远方是夏日湛蓝的天空。这是一个街市上流溢着光和影的炫目的下午。

“回头见。”

“再见。”

挂断电话,那就是我们最后的联系。

那时,电话线的两端就是我和庄司相隔的距离。它比天堂和地狱更遥远,更复杂。无论我们多么相爱,我们都绝不能再传情达意了,我们放弃努力,相通无术,无法相互接受,也无法相互理解。

即使是恋人,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这一点我有所耳闻。然而当时的我还是无法明白如此虚幻无常的事竟然果真在现实中发生了,我觉得那应该像遥远的沙漠中的故事,只会发生在往昔幽远迷茫的悲惨世界,而现在,这种残酷的故事是决不会再有的,我原以为,只有自己是生活在那乐土之上的人。

和乙彦邂逅两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准备下班回家。忽然听到办公室门口像是有人在找我,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加纳小姐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