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米拉过上了一种新的生活。她本该是快乐的,在只有两三间屋子的公寓里住了那么些年,本该是苦尽甘来了。不就是这样吗?为了这座大房子,诺姆曾经拼命地工作,米拉也是。并不是所有努力工作的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他们算是幸运的。米拉有了自己的车,是诺姆的旧车。他给自己买了一辆新的名爵和一座带四间浴室的房子。在与自己的良心搏斗了一阵,又和诺姆进行了一系列激烈的争论之后(他不想直说他不愿意请人做家务,而是说他们只能请一个黑鬼女人,而她无疑会把他们洗劫一空——好像他们有什么可偷的东西似的),她还有了一台烘干机、一台洗碗机、一个每两周会给厨房地板打蜡的丈夫,以及一个用来洗床单和诺姆的衬衣的洗衣房。到了一月份,床单再也不会冻得硬邦邦的了。

她在那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踱步时这样安慰着自己。她站在宽敞的门厅里,望着那盏豪华的枝形吊灯和旋梯对自己说,一定要快乐,应该快乐。她别无选择。快乐是她身负的道德责任。她也不是很不快乐,只是——空虚。

在贝尔维尤,生活节奏和以前不一样。她每天早上七点要和诺姆一起起床,在他洗澡和刮胡子的时候煮好咖啡。他早饭不在家里吃。她会和他一起坐下来喝咖啡,他则在这时给她安排家务:西装要洗,鞋子要修,要去银行办点儿事,要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因为他的车上有了凹痕。然后他就走了,她则把孩子们叫醒,在他们穿衣服时,为他们准备好煎鸡蛋。趁他们吃饭的时候,她换好衣服,然后开车送他们去校车站。除了诺姆,每个人早上心情都不好,所以他们很少说话。送完孩子们后,她就返回家。

那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她从大门进来,走进厨房,屋子里满是培根和烤面包的味道。炉子上还摆着油腻腻的煎锅,锅的后面是溅满咖啡渍的咖啡壶。脏碗摆在餐桌上,四床被子还没有叠,屋子里丢满了穿脏的内衣裤。客厅和餐厅里也满是灰尘,起居室里还扔着昨晚用过的苏打水杯和掉落的薯条屑。

令她烦恼的不是那些要做的活儿。它们并没有对她产生多大影响,也并非多令人讨厌。只是,她感觉,其他三个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而她却得围着他们团团转,替他们收拾残局。她成了一个仆人,他们一分钱都不给她,却希望她没完没了地干活。作为回报,她可以把这里叫作她的家。可这也是他们的家啊。她只在每天早上送孩子们去上学后想这个问题,其余时间,她并不多想。她也会小小地犒劳一下自己:我要做这个,还有那个,然后我就坐下来看会儿报纸。该做的还是得做,她把一堆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打扫厨房,叠被子,整理房间,然后动手收拾家里的其他地方。你不得不每天都收拾一遍,因为房子太大了。当她四肢着地,打扫着巨大的浴室时,她告诉自己,她算是幸运的。米拉心想,擦洗三个男人用过的厕所、浴室地板和四面的墙壁,这是每天必须做的事。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比男人更理智。她们不必去接触那些男人才提得出的疯狂或荒谬的计划,她们有自己必须做的事——刷马桶和擦地板。她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她重新煮了一壶咖啡,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纽约时报》,这是她的另一份小小的奢侈享受。她至少要坐一个小时,逐字逐句读完报纸上的内容。下午,她就去完成她的任务。没有任务的时候,她就去找莉莉、萨曼莎或者玛莎。可三点钟她必须回家,孩子们该回来了。他们年纪太小,还不能独自待在家。对于这点,她倒不是很在意,尽管她也希望偶尔能有那么一次,她可以想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到那时,莉莉、玛莎或者萨曼莎的孩子们也都回家了,女人们就得围着孩子转。那只是她渴望中的自由的感觉。可是,孩子们回家后,她喜欢和他们说话。他们聪明又有趣,她总想拥抱他们。他们会边吃零食边聊天,吃完就换上衣服出去。她又有了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这时,她会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耐心地仔细叠好。她还会从冰箱里拿出点儿什么东西解冻。接着,她会拿起一本书坐下来看。孩子们总是跑进跑出的,经常打断她,所以下午她就只看一些轻松的书。之后就该准备晚饭了。诺姆一般六点半到家,如今,他们都在一起共进晚餐。在餐桌上,诺姆总在吃饭的时候批评孩子,说他们叉子拿错了,让他们不要把胳膊肘放到桌子上,嚼东西的时候要把嘴巴闭上,所以气氛总是很紧张。之后,孩子们去做作业,诺姆在起居室里看报纸,米拉就去打扫厨房。孩子们已经会自己洗澡了,她只需提醒和监督他们,等他们洗完再去把浴缸刷干净。他们可以在睡觉前看会儿电视,但他们都得看诺姆想看的节目。有一次,她坚持让他们看儿童节目,诺姆就生了一晚上的气。他们看电视的时候,她就和他们坐在一起,看看书或缝缝补补。然后,他们就上床睡觉了。诺姆会多坐一会儿,到十点钟,他就会在椅子上睡着。她走过去摇醒他:“诺姆,别在椅子里睡。”他醒来,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卧室去。

米拉关掉电视。这时,她已经太累了,没法专心看书。可她还不想睡。于是她给自己倒上一杯白兰地,关掉所有的灯,坐在起居室角落的窗子旁,一边喝酒,一边抽烟,直到十一二点才去睡觉。

她知道,自己正活在美国梦里,她索性就给自己戴上这副面具。她在有档次的理发店里做头发,理发师见她有白头发,建议她染发时,她就听从了他们的建议;她买了高价的针织三件套;她还修了指甲;她有一叠信用卡。

当然,也会有美妙的时刻。有时候,在给孩子们叠被子时,她会想到他们,心里充满柔情。她会躺在他们的床上,把脸埋在床单里,轻轻闻一闻,床单上还残留着孩子们的味道。有时候,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阳光从厨房的大窗户里斜照进来,倾泻在木桌上,她的心就会平静下来。有时候,她穿好衣服准备出门时,会慢慢地从这大房子里走过,感受它的干净和整洁,心里想着,这种整洁有序带来的舒适感,或许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也许,这样就足够了。

她并非不幸福。她过得比她的朋友们要好。她的朋友们都有各自的烦恼。整个下午,听了莉莉、萨曼莎或玛莎的抱怨后,回到她那安静整洁的家中,那种感觉真好。在了解了其他人的生活后,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