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女人在年轻时都是好看的,而莉莉则称得上美艳动人。她生着一张轮廓分明的古典式脸庞,浓重的眉毛,线条清晰的下巴,还有一双精致的棕色大眼和修长的脖子。她的身材也很完美,是那种你梦寐以求的身材:肩膀不宽不窄,纤腰细腿,前凸后翘,小腹紧实而平坦,各部分比例恰到好处。她将头发和眉毛染成了红色,喜欢穿艳丽的衣服——上面装饰着亮片、雪纺纱和银线。每当莉莉走入餐馆或酒吧时,所有的男人都会回头看她。如果她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会很高兴。可是她并不知道。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她一直在担心自己的容貌。她从杂志上学习如何化妆,花上几个小时来试验不同牌子和种类的化妆品。她在脸上的某些部分施以暗色粉底,再在其他地方施以明亮的浅色粉底,鼻子周围的出油区则用另一种特制的粉底。她修了眉,小心翼翼地给它上色。她在眼周要用三种不同的化妆品,又在粉底之上擦了胭脂和扑粉。谈起化妆品,她可以说得头头是道。米拉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在乎化妆。“你这么漂亮,根本就不需要化妆。”莉莉定定看着她。“啊,你是没见过我不化妆时的样子。”莉莉很认真地说,“怪吓人的。”她把自己的外表描述得一无是处,到处都是缺陷。

她的生活也如出一辙。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好。她的丈夫卡尔是一个沉着而友善的人,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激动。在孩子们遇到危机的时候,他总会说:“没关系,莉莉,不会有事的。”他们最大的孩子安德里亚似乎遗传了他爸沉静的性格。而小卡尔(他们叫他卡洛斯)则有点儿难缠。然而,莉莉曾遭遇过非常严重的不幸,她刚二十七岁就切除了五分之四的胃。不知为什么,和别人说起话来,她总是很痛苦的样子。她的声音忽高忽低,说话时总爱扯着头发或是咧着嘴。人们说,“莉莉很情绪化”,或是“莉莉有些焦虑”。如果换个场合,谈话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可莉莉和米拉所处的文化让她们相信幸福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说一个人不幸福,米拉会去追问为什么这么说。于是人们又补充道:“莉莉脑子有病。”那已经不是描述,而是一种评判了。莉莉并不去追究她为什么不幸福,她似乎知道为什么。在谈话当中,她从一个问题跳到另一个问题,做一些隐晦而含糊的评论,你很难从中推断出让她烦心的到底是什么。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她们还住在梅耶斯维尔,米拉曾和莉莉谈起她的童年。那是很残酷的。你不得不因痛苦的童年付出代价。那些经济理论都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在生活中,你因痛苦而付出代价,因快乐而获得报偿。莉莉的父亲是个疯子。他是个操意大利口音的瘦小而亲切的人。从表面看,他是一个好男人。他撑起他的家庭,不喝酒,也不做坏事。他和莉莉的母亲的婚姻是由家里包办的。当时莉莉的母亲才十六岁。她不想结婚,也不喜欢这个男人,就离家出走了。可是,俗话说得没错,离开家,女人什么也做不了。她在外面很害怕,也没法照顾自己,于是她决定回家,还提前给家里发了电报,告诉他们她的车次。家里人在中央车站接她,她的未婚夫也一起去了。就在车站中央,当着她家人的面,他将她暴打一顿,她的一只眼睛肿了,鼻子也血流不止。一个月后,她嫁给了他。女人还能需要什么?[15]那是一个西西里的旧式家庭。

结婚之后,他对妻子照打不误。孩子们出生后,他那无名的怒火又找到了新的发泄对象。他做砖瓦匠养活他们,他们从没饿过肚子,只是常常鼻青脸肿。他用多年积蓄在布朗克斯区买了一座三层小楼,并把顶楼租了出去。至于他如何残忍,以及莉莉的童年如何痛苦,我就不一一赘述了。这就够了。

高中毕业后,莉莉想到艺术家的画室工作。她一直想当一名画家,尽管她也不太清楚画家是做什么的。家里人认定这样的目标证明了她的叛逆和自私。每当父亲气哼哼地进来寻找发泄对象时,母亲总会喊道:“打孩子们!别打我!”母亲给她找了一份在服装厂上班的工作。这样一来,她每周能赚二十五美元,交给家里二十美元。可就算她开始工作了,父亲还是会打她。

有一次晚上挨了打后,第二天早上,莉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是肿的,肩膀上还有伤痕。她壮着胆子对母亲说:“妈,我十八岁了,我可以给家里赚钱了,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他什么时候才能不打我?”

对于她母亲来说,这番话一定很可笑,因为她自己都还带着伤呢。但她还是对莉莉的桀骜不驯大为不满,冲她嚷道:“只要你还住在这家里,你就得挨打!”

莉莉暗自决定,她要逃离这个家。

她把每一分钱都节约起来。除了从午餐费里省钱,她周六晚上也不和姐妹们一起去看电影了,那可是她唯一的乐趣,可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为了实现她的目标,别的一切她都可以不在乎。她的工资涨了一点儿,她并没跟家里说。几个月后,她存下了一小笔钱。

你也许会说,莉莉这样是在承认失败,她并不真的想离开家。如果她真的想,就会拿那笔钱买一张去皮奥里亚或芝加哥的火车票。可是莉莉平生从未走出过布朗克斯,从没有单独行动过。她很害怕,她的眼界非常有限。她在离家五公里的基督教女青年会租了一间房子。也许,她并不想切断与家人之间的联系,只是想维护自己的独立和自由而已。她很聪明,每天去上班时,她都会在挎包里装一件衣服,下班时就留在工厂的柜子里。到了周五晚上,她就假装和朋友去看电影,悄悄地用一个纸袋把这一周积累的东西装起来,带回那个她租下却没住过的房间里去。她逐步地集齐了所有生活必需品。她不敢带走所有的衣服,那样会被发现的。接着,她要把缝纫机也带出来,那是她唯一的贵重物品。一开始,她每天就带些小零件,可马达是个问题。于是,她等待着最后一天。在一个周日,她的父母去亲戚家了,她把马达和她的最后一些个人物品装进一个纸袋子里,离开了家。她留了一张便条,告诉父母别担心她,她受不了家里的情况,所以搬出去住了。

她觉得女青年会的那间屋子简直像是宫殿一般。她自由了!

傻莉莉,她竟然还去工厂上班。没过多久,周二那天,她下班时父亲正等在外面,教区的牧师也一起来了。父亲一把将她从下班女工的行列中拽出来,粗暴地拉着她的胳膊。他朝她吼着,说她是贱人,是淫妇,是竟敢离开父母的坏女人。他扇了她一个又一个耳光。牧师就在一旁看着。她啜泣着,试图解释,为自己的贞洁辩护。她说她住在女青年会,她并没有乱来,可是根本没用。她父亲看向牧师,希望他认同自己给女儿定的罪,而牧师也真的认同了。他们一路推搡着她回到青年会,收拾好她的东西,把她拖回了家。牧师在她家里喝了杯酒,吃了些自家做的蛋糕,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维护道德的责任,就离开了。莉莉则因为自己的放荡行为受到了惩罚。之后,她再也没去过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