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14

贞之助听幸子说,井谷和雪子分头出来,于五点半到事务所会合。贞之助在电话里一再强调说:“那样也行。不过井谷一定会准时来,希望雪子不要迟到,应提前二三十分钟到。”但过了五点一刻还没见她的人影,他坐立不安了。妻子和雪子每每都不守时,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让急性子的井谷来等候,自己也会焦躁不安。贞之助估计雪子已经出来了,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了一个芦屋的长途电话。可电话还没接通,事务所的门开了,雪子跟在井谷的后面同时走了进来。

“呀,一块儿来了,正好呢!我刚刚要了个电话……”

“实话说吧,是我到府上邀请小姐一起来的。”井谷说,“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马上就走怎么样?我让汽车等着呢。”

关于今天聚会的事,贞之助只是刚才在电话中听妻子说了个大概,虽然听说过丹生夫人的名字,但是否见过面也记不清楚了,简直如入五里雾中。在汽车里,贞之助问井谷:“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您是什么关系?”

“我也了解不多,详细情况您还是问丹生夫人吧。”

“那么,丹生夫人和您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也是最近才认识那位夫人,今天是第二次见面。”

听了井谷的回答,贞之助越发狐疑。

到了吉兆餐馆一看,丹生夫人和姓桥寺的那位已经先到了。井谷走进餐厅说:

“您好!等了好一会了吧?”今天才第二次见面,就这样一副亲密的口吻。

“不,我们也刚到呢。”丹生夫人也用亲密的口气回答,“不过,您真令人佩服,正好六点到。”

“我一贯守时,不过,今天我担心小姐能不能按时到,所以顺便邀她一起来了。”

“这家餐馆还算容易找吧?”

“是的,因为莳冈先生知道这个地方。”

“呀,好久不见了,记得我们曾见过一次面。”贞之助想起了幸子曾在自家客厅里介绍过这位夫人,“久违了,内人总是麻烦您……”

“哪里哪里,我也很久没见到您夫人了。好像是夫人得黄疸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们去府上拜访过一次。”

“呀,是那个时候,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哎,可不是吗?当时我和两位朋友一块儿闯进去,硬把尊夫人从床上弄起来,说不定夫人觉得我们是女暴力团了。”

“的确是女暴力团。”身穿茶色西装、并膝欠身站着的桥寺一直在等待介绍,这时他向夫人使了个眼色微笑着说。接着,他首先向贞之助致意了,“啊,我姓桥寺,初次见面……这位夫人可真是女暴力团作风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她非让我跟她来,我今天糊里糊涂地就被她拖来了。”

“嗨,桥寺先生,您真不像个男子汉,既然来了,还说那些干什么?”

“就是嘛,”井谷也附和说,“您不作那些解释不行吗?男子汉贵在有担当,别的不说,您这样说首先是对我们失礼了。”

“哎呀,真对不起,”桥寺搔着头说,“今天我该受你们欺负。”

“您说什么呀,这哪里是欺负您呢?都是为您好嘛。像桥寺先生这样,成天守着去世的太太的照片过日子,对身体可有害呢!您也该出来见见世面,就知道世界上还有毫不比您去世的太太逊色的美人。”

贞之助忐忑不安,不知雪子会不会垮脸子,但她似乎习惯了这种场面,只是笑嘻嘻地听着。

“好了,好了,别发牢骚了,请入席吧,桥寺先生坐那里,这里我来坐。”

“好,好,女暴力团员有两名,我岂敢不听?”

大概桥寺也和贞之助他们一样是被生拉硬拽来的。他并没有拿定主意马上再婚,而突然让丹生夫人这位并不怎样亲密的朋友逮着了,连考虑的时间也没有,就被拽到这里来了。因而他一再说“真叫我为难了”“真感到吃惊”,但他那困惑的眼神里隐含着亲切和蔼,并不使贞之助他们感到不快。贞之助和他交谈一阵后,发现他是个娴于社交、处世圆滑的人。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印有医学博士和东亚制药公司常务董事的头衔。他自己也说是“不当医生了,做药店老板”,果真像一个和颜悦色、善于待人接物的实业家,而不太像位医生。听说他年龄是四十五六岁,从脸面到手腕、手指,脂肪丰盈、皮肤白皙,是位眉目俊朗、两颊饱满的美男子,而由于体态丰腴并无轻薄之感,是一位具有与其年龄相称的威仪的绅士。在至今为止贞之助所见过的相亲对象中,他的风采算是一等的。他的酒量虽不及贞之助,可多少还能喝,只要斟了酒他就毫不推辞。本来,这种聚会因互相不太熟悉容易冷场,然而因为两位女暴力团的勇敢和这位男士的善于应酬,竟使得满座谈笑风生。

“恕我失礼,我很少上这家餐馆来,今天的菜肴可丰盛呢。”贞之助好像有些醉意了,红光满面,“近来,这些酒呀、菜肴的供应都紧张起来了,这家餐馆平常总有这么多菜肴吗?”

“哪里,不是这样吧。”桥寺回答,“今天是看在丹生夫人的面子上特别安排的吧?”

“也不见得。不过,我丈夫常到这里来,所以能够得到一些优待。加上,我想起这店名叫‘吉兆’,图个吉利,就定在这里了。”

“刚才夫人把‘吉兆’读作kitcho,实际上大阪人读作kitkyo。”贞之助说,“我想关东人也许不知道这个词儿,大阪另外有一种叫kitkyo的东西,井谷太太您知道吧?”

“呀,我不知道。”

“kitkyo?”桥寺也歪着头说,“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丹生夫人说,“kitkyo,哎,不就是那个嘛,‘财神日’那天,在西宫、今宫叫卖的,在小竹枝上扎着纸做的小金币,账本、钱箱,就是那玩意儿吧?”

“是的,就是那东西。”

“啊,是不是像‘茧玉’[158]一样的东西?”

“嗯,是的。——财神日售品——”丹生夫人哼着《财神日》的曲调、扳着指头数着说,“‘称物袋[159]、小碗和钱包,小金币、钱柜和黑高帽’,把这些东西扎在竹枝上,这在大阪写出来是‘吉兆’,方言读kitkyo。是这样吧,莳冈先生?”

“是的,是这样。不过,夫人您知道kitkyo真使我感到意外!”

“人不可貌相嘛!别看我这个样子,我是大阪出生的呀!”

“嘿,夫人原来是……”

“所以,这点儿事我还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照那种老读法念了。不过,这家店子的人好像也是读kitcho。”

“那么,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刚才《财神日》中的‘葩煎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