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篇

宋诗略论

诗分唐宋。

如果有《我是诗人》这个电视节目,把唐人与宋人拉出来比赛,让观众现场打分,那么宋诗一定是落败的一方。因为宋诗看上去不漂亮,不能在第一时间打动你。在现场诵读宋诗的环节,导播甚至可能不会把镜头对准观众,因为他在观众席上不容易找到感动落泪的人。

宋人的学问、执持,其内在精神,可于石延年这两句诗里找到落脚处:“力振前文觉道孤,耻同流辈论荣枯。”石延年这首诗并不算是很好的作品,但宋诗的好处可在这两句里寻味。

六朝诗的高古,唐诗的风华,都非宋诗所长。宋诗异于唐诗及六朝诗之处,在于它的傲兀奇崛,在质淡无华之处,自有庄重不可轻慢之风骨。这是宋人“谢绝平庸”的精神玉成的。人们惯常说的宋人“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严羽语),只是就技术层面而言的评议。

明朝人批评宋人写诗不行,从而对宋诗弃若敝屣,但明朝人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话是说得很漂亮,然而明代的诗文成就远远逊色于宋代,这也是定论。

事实上,后人抬出唐诗来批评宋诗,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对唐诗有所发展的,还是宋人。

在宋人的诗集中,不乏唐调。曾巩的文章为世所重,但他不擅长写诗,这被宋人引为一大恨事,但即便如此,曾巩亦有不让唐人的高华之作。

我们且来看看下面的宋人诗作: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欧阳修《别滁》

金鞍驰骋属儿曹。夜半喧阗意气豪。

明月满街流水远,华灯入望众星高。

风吹玉漏穿花急,人近朱阑送目劳。

自笑低心逐年少,只寻前事撚霜毛。

——曾巩《上元》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二首》 (其一)

山巅危构傍蓬莱。水阁风长此快哉。

天地涵容百川入,晨昏浮动两潮来。

遥思坐上游观远,愈觉胸中度量开。

忆我去年曾望海,杭州东向亦楼台。

——赵抃《次韵孔宪蓬莱阁》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陆游《游山西村》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以上诗是很明显的唐调,能马上引起你的无限想象,它们或意味悠长,或开阔健举,你不用绞尽脑汁,就能知道它们的好。把这些诗放在唐代诗家的集子里,也毫不逊色。

然而,如果宋人只满足于追步唐人,只是对唐诗低首下心的话,那未免太小看宋人,“宋诗”二字也太没有含量了。

诗到王安石、苏轼时代,初奠变局,在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的手里,完成蜕变。这五位诗家也代表着宋诗的最高水平,本文所征引之宋诗,以这几家为主。

诗言志

天水一朝,“诗缘情,诗言志”向“诗言志”倾斜。宋人写诗,无论抒怀还是酬唱,都更注重述志,情藏于志之中。而宋人纯粹的情感抒发,则更多在词中体现。学者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一文中认为“宋人情感多入于词”,可谓的论。

正因为此,宋词显得平易近人,为后人喜爱;宋诗则显得不近人,喜之者可以爱不释手,恶之者则每至横眉竖目,各种毒詈纷至沓来。唐诗则不会有这种遭遇,因为它更贴近人生,即使再没有风华之人,也不会厌恶唐诗。

在唐诗中,我们能看见许多个人悲欢,动人心魄:

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

——王勃《寒夜怀友》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杜甫《登高》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稹《离思》

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零落半归泉。

——白居易《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李商隐《泪》

这种情感,在宋人的词作里表达得丝毫不让唐人,令人读来为之一恸: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

——欧阳修《临江仙》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安石《南乡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江城子》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八声甘州》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贺铸《鹧鸪天》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水龙吟》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唐多令》

宋后学唐而能有成就的诗家,屈指可数,清人黄仲则是其中一个,但黄仲则的语言天赋,放在唐宋也属翘首,有其骨子里的不可学之处。方今学诗者,宗唐而无唐人天资,取其物华而不修骨干,不知唐人伟大之处,就是把“诗缘情”发挥到极致,后人即便天纵聪睿,也难出唐人藩篱,下笔就步唐音,直抒胸臆,往往一学便像,一像便死。

宋诗自唐诗而来,又不为唐诗所笼罩,在于其拥有独特的述志方式。古人重诗,因为写诗在骨子里就是写“人”字。君子不重则不威,人的分量有多重,诗才有多少分力量;人的境界有多高,诗才有多高。无高洁人格、远大追求,欲将“人”字写好,则是求马唐肆。陆游所说的“工夫在诗外”,深意可达于此。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