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指责唐人张巡吃人吗?

两公天下骏,无地与腾骧。

就死得处所,至今犹耿光。

中原擅兵革,昔日几侯王。

此独身如在,谁令国不亡。

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

志士千年泪,泠然落奠觞。

——王安石《双庙》

这是王安石题写张巡、许远二人祠庙的诗。张巡和许远是唐代名将,安史之乱间,安庆绪遣大军南下,欲吞包江淮。张巡和许远二人,率军死守河南睢阳。睢阳是江淮屏障,一旦失守,江淮将会不保。唐朝的税收粮食,皆仰赖富庶的江淮,如若江淮失守,唐室势将危殆——晚唐经历黄巢之乱后,唐室失去对江南地区的控制,旋踵而亡。

张巡死守睢阳十个月,在内缺兵粮、外无援军的情况下,斩将三百余人,歼敌十二万人,虽然最终兵败被杀,但为唐军争取到组织反扑的战机。睢阳失陷后没几天,唐军就收复了洛阳,而叛军由于在攻打睢阳的过程中损耗重大,再也无力南下,唐室由是转危为安。

“两公天下骏,无地与腾骧。”这两句是说张巡与许远都是天下奇士,但都没有得到施展才能的空间。在起兵抵御叛军时,张巡是真源县(今安徽亳州)县令,许远是睢阳太守,官位都不高。腾骧,即奔腾。张衡《西京赋》:“负笋业而余怒,乃奋翅而腾骧。”

“就死得处所,至今犹耿光。”这两句赞扬张、许二人死得壮烈,事迹流传至今,散发光辉,照耀后人。在古人眼中,死亡并不足惧,值得恐惧的是为了什么而死。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干宝说:“古之烈士,见危授命,投节如归,非不爱死也,固知命之不长而惧不得其所也。”与那些为财利而丧生的人相比,张巡之死,重于泰山。

“中原擅兵革,昔日几侯王。此独身如在,谁令国不亡。”这四句是说中原古来就多兵事,昔日已不知有多少人在这片土地上称王称霸,看那么多的朝代更迭,可知亡国是常事,但是像张巡、许远这样的忠义死节之士,虽死而犹生。这是一种深远的历史眼光,也恰好说明了古人表彰忠义之士,并非只是强调对具体的某一姓效忠,而更是奖进刚正不屈的人格,斥退苟且自利的思想。

“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这是全诗最关键也是最沉痛的地方。这两句表面上是写祠庙里的景象,实质大有玄机,有着非常深远的寄托。据《苕溪渔隐丛话》记载:

半山老人题双庙诗云:“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细详味之,其托意深远,非止咏庙中景物而已。盖巡、远守睢阳,当时安庆绪遣突厥劲兵攻之,日以危困,所谓“北风吹树急”也。是时肃宗在灵武,号令不行于江淮,诸将观望,莫肯救之,所谓“西日照窗凉”也。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题蜀相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亦自别托意在其中矣。

当时唐肃宗在灵武即位不久,朝廷号令不行于江淮地区,江淮诸将只是坐观张巡死守睢阳。“北风吹树急”,说的是北方的叛军来势汹涌。“西日照窗凉”,字面上是说西边的太阳照不到窗台上,实质是说江淮诸将不听令,观望时局以决定投敌还是拒敌。

张巡死守睢阳的惨烈程度,令人闻之色变。当时城中断粮,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城中开始出现食人现象。为稳定军民之心,张巡先是杀死爱妾,然后杀城中妇女老弱给将士充饥。据《资治通鉴》卷二二〇记载,食人开始后,“人知必死,莫有叛者”。从另一角度看,睢阳的妇女老小在面临为人所食的大难中,可谓是不叛唐也必死,而投敌或可有生机,但他们仍未叛唐迎敌,也可窥出张巡平素爱恤军民,而叛军暴虐,不得人心。

叛军如若攻破睢阳,下一步就是临淮。当时的临淮节度使贺兰进明,率重兵镇守该地。张巡因此派得力副将南霁云冒死出城,奔赴临淮向贺兰进明求助。但贺兰进明毫无出师救援的意思,只是每日与部下设宴作乐。《旧唐书》卷一八七:“霁云既不能达主将之意,请啮一指,留于大夫,示之以信,归报本州。”南霁云痛斥了贺兰进明一番,当着他的面咬下自己一根手指,以此作为对张巡的交代,然后重返睢阳与叛军死战。

近人指责张巡吃人是为了全忠义而丧失人道精神,进而批评中国传统文化漠视生命。实际上,中国传统文化从未鼓励过食人,有的是《孟子》这种在今人看来显得“迂腐”的告诫:“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在张巡之后,古人仍没有认为为了顾全国家就可以食人。张巡之事有着特殊的极端性,古人对他的颂扬,也只针对他的忠烈而非食人。其实,在唐代就不乏批评张巡的声音。《资治通鉴》卷二二〇:“议者或罪张巡以守睢阳不去,与其食人,曷若全人。”批评者的弦外之音是,张巡与其死守睢阳一地,导致食人惨剧,还不如率众弃城逃走,这样还能保全百姓。

但历史何以容得假设?当时城中将士疲乏,城外又敌兵重重,率众弃城则与送死无异。而且叛军凶暴,曾有屠城之举。据《资治通鉴》卷二一九记载,叛将安武臣攻打陕郡,守将战死,安武臣屠杀了当地百姓。因此,即使是张巡向叛军投降,也不能确定可以保全睢阳百姓。

张巡义举惊世,但其食人之事,又没有任何合法性和正当性。读史、论史之难,就在于历史复杂,如何应对,是一个大问题。章学诚《文史通义》标举作史者应有史德,并推举“敬、恕”二义。刘咸炘先生的《治史绪论》说:“敬即慎于褒贬,恕即曲尽其事情。”其实何止是作史,读史、论史亦应有敬、恕之德。

一个人是轻薄抑或仁厚,往往在评议类似张巡这种人物及其事件上彰显出来。在这里,王安石显出了仁厚,做到了“敬、恕”二字,既曲尽了张巡守睢阳的详情,又谨慎而精准地下褒贬,赞扬张巡之刚烈,对其食人之事则不置赞语,但又没有回避此事,而是指出事件中更重要的问题:张巡浴血奋战,是为了保全江淮,而江淮兵将却不来救援。

“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简约洁净的十个字,就包含了这么多曲折而重大的内情,诗人弃小取大,笔法极其高明。事实上,就王安石本人而言,他虽然施政刻急,受到不少訾议,但其人终是仁厚之士。比如苏轼与他曾经是政敌,但当苏轼身陷“乌台诗案”时,他仍恳切上书宋神宗为苏轼求情。

“志士千年泪,泠然落奠觞。”最后十个字,带出王安石对“西日照窗凉”之事所感到的悲凉和愤慨。全诗起得哀痛,结得悲壮,情感非常激烈,但又曲折达出。古今题写双庙之诗,皆得宾从此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