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雄是李商隐的底色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或樊南生,河南人,是晚唐时候的一位大诗人。我们都知道,唐诗是中国文学一个很辉煌的成就。晚唐有了李商隐,可以说唐诗拥有了一个非常光辉的结局。

李商隐早年受到令狐楚的赏识,成了令狐楚的门生。令狐楚是一个大官,他的儿子令狐绹后来做了宰相,可谓一门显赫。在二十五岁那年,李商隐考中了进士,但也在这一年,令狐楚病逝,他失去了依靠。后来,李商隐娶了王茂元的女儿,这个事情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令狐楚和王茂元分别属于不同的政治派别。唐朝末期有一个现象叫“牛李党争”,这两派的斗争非常激烈。李商隐本来是令狐楚的门生,按理说属于“牛党”。后来他成了王茂元的女婿,而王茂元与“李党”首脑李德裕关系很好,被视为“李党”成员。李商隐于是就卷入了“牛李党争”当中。

“牛党”的人觉得李商隐“背家恩”,即认为他辜负了令狐家。李商隐虽然没有旗帜鲜明地站队,但他在政治上是同情正直、有作为的“李党”的。“牛李党争”的局面,逐渐变为“牛党”得势、“李党”式微。李商隐在这两个派别的斗争当中,一辈子沉沦下僚。他辗转于各个藩镇之间,做一些参谋、文书类的工作,过着穷愁漂泊、寄人篱下的生活,去世的时候仅仅四十六岁。

以上是李商隐身世的一个大概情况。李商隐名叫“商隐”,这个“商”字不是“经商、商业”的“商”,而是指商山。商山在陕西。西汉的时候,有四个老人在商山上面隐居,非常有名气,被称为“商山四皓”。“商山四皓”名声在外,以至于汉高祖刘邦都会向他们请教一些问题。所以“商隐”这个名字就是“商山之隐”的意思。他的字“义山”,也跟这个相关。

缪钺先生写过一篇文章《论李义山诗》,此文非常精彩,以下是其节选:

昔之论诗者,谓吾国古人之诗,或出于《庄》,或出于《骚》。出于《骚》者为正,出于《庄》者为变。斯言颇有所见。盖诗以情为主,故诗人皆深于哀乐,而同为深于哀乐,又有两种殊异之方式,一为入而能出,一为往而不返。入而能出者超旷,往而不返者缠绵。庄子与屈原恰为此两种诗人之代表。

李义山之心情,苟加以探析,殆极近屈原。“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义山自道之辞,亦即屈原之心理状态。固就此点而论,李义山固为中国文学史上正宗之诗人也。

“昔之论诗者,谓吾国古人之诗,或出于《庄》,或出于《骚》。”这是说,古代中国的诗,一般来说有两条路子,一条路子是出于《庄子》,一条路子是出于《离骚》。

“出于《骚》者为正,出于《庄》者为变。斯言颇有所见。”有一个观点认为,出于《离骚》的诗是正格,出于《庄子》的诗是变格(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庄》以放旷,屈以穷愁。古今诗人,不出此二大派,进之则为经矣。”缪钺先生所征引的说法,似本于此)。对于这个见解,缪钺先生认为非常好,他说:“诗以情为主,诗人皆深于哀乐。”主张诗人一定是一个性情中人,其人对这个世界很敏感,所以有很多喜怒哀乐要抒发出来。

“深于哀乐”有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一种是“入而能出”,一种是“往而不返”。庄子是“入而能出”的,他有喜怒哀乐,但自己又能从这些情感中超脱出来。而屈原则是“往而不返”,字面的意思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他把感情全部倾泻出来,是不会收束的。李商隐跟屈原一样,走的都是“往而不返”这条路。

“入而能出”的人,除了庄子,我们熟悉的还有苏东坡。苏东坡的生命历程也非常坎坷,他有很多痛苦,但他能让自己从这种情感中超脱出来。这是一种极高的人生境界,但就诗而言,却不尽然是好的,因为这容易导致作品不动人——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往而不返”的人,除了屈原、李商隐之外,大家熟知的还有杜甫、李贺、龚自珍,这种类型的诗人很多,即使是表现得很平淡的陶渊明,其内在的感情也是激烈的,也属于“往而不返”品格。龚自珍对陶渊明有一个很精到的论述:“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骚。”总体来说,“往而不返”的诗人数量为多,所以说“出于《骚》者为正”。

诗以“往而不返”为贵。梁简文帝说:“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这句话的含义是说,写诗作文跟做人行事不一样,做人要知道克制,但写诗作文就不妨尽情地把感情抒发出来。李商隐在《祭小侄女寄寄文》里说:“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古人推崇的状态是中正和平,强调“过犹不及”。李商隐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说自己写的是“过礼之文”,但他又知道控制不了自己,因为他太深情了。

这就是诗人李商隐,一个为诗而生的人。

从先秦到晚清,诗之所以一直是中国文学的最高殿堂,是因为“往而不返”的品格闪耀着作者的生命之光,使得诗成为超越于作者的学问和思想之上的文体。

缪先生说,李商隐的心情跟屈原是很像的。且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蚕”是讲思念,从字面上说是诗人在想念情人。“丝方尽”的“丝”是借“思念”的“思”这个音。这句诗是说:到了死的时候,我对你的思念才会停止。“蜡炬成灰泪始干”,就是说我跟你长期不能相见,我的离恨要到蜡炬烧干的时候才消失。我们可以看到,李商隐的感情非常激烈,像是一团火,把他自己也烧着了,他的生命好像是完完全全为这种情感而存在的。缪先生说李商隐是中国文学史上正宗的诗人,这是一个很精确的评价。

李商隐的诗和文章,两字以蔽之,就是“深情”。但他的深情表现在诗里面又有两种非常不同的面目,一种是清丽,一种是沉雄。

“清丽”指的是字面上的华丽、好读。鲁迅说:“玉谿生清词丽句,何敢比肩。”鲁迅说这句话的背景,是有人拿他的诗和李商隐诗相提并论,他就说,李商隐清词丽句,我怎么能够跟他比呢?

什么是“清丽”呢?我们可以看一下《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这首诗的情感是非常浓烈的,但是字面非常漂亮,我们阅读此诗,其实不用去挖掘它里面有什么指向,就会觉得这首诗真是太美了。

《无题》是很著名的“李商隐面目”,看起来很柔美,很伤感。这种类型的诗读多了,我们容易形成这样一个认识:李商隐是一个容易感伤、气格纤弱的人。